两人连忙扭头,却发现是镇长周得同,连忙站起身来迎接。
镇长算是土皇帝之流,孔先生自然知道厉害,心里嘀咕,只怕这《祝队长大破蟛蜞窠》是不说也得说了。
周得同倒是笑眯眯的很和气,“哎呦,来的不是时候,你们正吃饭啊!我来蹭一顿阿好!?”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林正方平时就要拍他马屁,那肯放弃这个机会“菜不够啊,对了,家主婆啊,镇长来吃饭,你赶紧去西栅去买点熟菜,酱猪头,糟门腔,葱油鸡,回来再到豆腐店带一角钱的枫泾铁豆腐干。”
“不用,不用”周得同摆摆手,“不要那么麻烦,倒是酒,你端点过来,我要和孔先生喝两杯,嗯,糟烧就好。”
“镇长,镇长,我一会还要说书,这个酒,要不晚上下书后我摆酒赔罪?”孔先生脸色发青,上场前饮酒是大忌,酒意上头,舌头打结,书说的断断续续,下面的茶碗就要飞上来了。
“哎,你听我说完,再决定是不是喝,林老板,让你家主婆拿酒来,你也坐着一起听听。”
片刻后,周得同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往嘴里扔了个花生米“我先过过瘾,你们也别拘束。孔先生,我是赞成刚才林老板的想法的,《祝先生大破蟛蜞窠》这书,你是要说。道理你听我讲。”
“我们被这帮土匪欺压的太苦了,仗着有枪,无法无天,今年年头,东栅董阿大被他们逼的上吊,西栅的阿七因为交不出规钱,被他们打的浑身没一块好肉,在床上困了三天,最后还是一脚去。还有的惨事就不说了。现在被祝先生剿灭了,老百姓都开心,但是怎么剿灭的他们也不清楚,你说一说,就当哄大家开心了。都是看着卫民长大的,当然知道他没本事开枪,但听书嘛,谁当真啊?你说白蛇的时候,白娘娘盗仙草,水漫金山,大家都晓得是假的,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你说阿是?”
“这是第一。其次,这里还有其他土匪,肯定也早就盯上我们了。你把祝先生和保卫三中队说的厉害点,就是帮我们的忙了,起码能够吓住他们!这是最要紧的,我替镇上父老乡亲谢谢你了。”周得同说着站起来就给孔先生作揖。
吓得后者连说不敢,但到底是被说服了。
如果把祝为民说成武艺高强,精于行伍的大侠客,确实能让周围的觊觎者好好琢磨一下来六场“征粮”的收益与成本,还是那句话,萝卜头是躲不了的,但是能不让土匪来骚扰乡里,大家的日子至少能过得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镇子都维持在破产的边缘,面上看着光鲜,很可能下一次被“征粮”后,整个镇就完蛋了。
孔先生苦笑道:“镇长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我若是再不识趣,也白跑那么多年江湖了。我答应就是。但这个实在不好编啊!”
“刚才林老板说的就不错,还有啊,明人眼前不说暗话,你到处跑,总该知道这个吧?”周得同神色诡异的比了个“四”的手势。
孔先生马上反应过来“新四军?”
“对啊”周得同道“谁抗日,谁投降,这个大家心里都是一本账清清爽爽,新四军虽然人少枪差,但那是真和萝卜头博命的,而且他们打的也聪明,你就从你知道的传闻中挑和我们镇差不多的,改头换面。”
“这个,……倒是可以,我还是没底,说难听点,当年刚出道‘摊铺盖’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怕过”
摊铺盖是说书人的行话,指艺人学艺不精或者因为某些缘故临时改说不擅长的新书时,因为背不出赞赋或者生怕忘记后续情节,在说书时要把底稿摆在桌面上,边看边说,算是丢人现眼的事情。
“这个你不要怕!下午你就说,我给你镇场子,只要我说好,就没人敢倒彩。”周得同拍胸脯“再说了,我和几个老听客打个招呼,让他们帮着喝喝彩,毕竟你说的新书,大家听了心里解气,一解气,心里就开心就快活,就容易说话!你说阿是这个道理?”
孔先生不答话只是拱手。
周得同端起酒盅来:“你喝几杯,上场时别当自己是光裕社出来的说书先生。”
林正方接茬道“那当什么?”
“当浦东说书,或者卖梨膏糖的小热昏就好,大家也就是听个开心,等这几天蓬头过去了,你还是说你的《白蛇》去。另外……”周得同笑而不语,从身边摸出几张钞票推给孔先生。
“镇长,这个,这个,我不敢收……”
“哎,照道理是要给袁大头的,但是现在天热了,衣裳薄,20个大头丁零当啷的像开是铜匠摊,所以只能给你法币,倒不是要占你便宜。”
“不敢,不敢,这钱不能收,我是靠签子钱吃饭的,再拿钱是坏规矩了。”
“哎”周得同叹了口气,方才还挺兴奋的神情忽然萧索起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站起来拍拍孔先生的肩膀“规矩?眼下这个世道是讲规矩的么?你说小书的说大书是不讲规矩,老蟛蜞为祸乡里是不讲规矩,祝先生两枪两条人命是不讲规矩,往大里说,惠南镇上的维持会,带着狼狗的宪兵队,耀武扬威的黄协军?那个是讲规矩的?”
“这个世道,只要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规矩!我先走了,一会儿书场见。”说完拱拱手便离开了。
林孔二人面面相觑,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两个老江湖此刻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良久后两声长叹几乎同时响起,紧随着的是一口咪干老酒的啧舌声。
“林老板……”孔先生那条向来圆润高亢的喉咙忽然沙哑不堪,林正方吓了一跳,这可是人真正意义上的吃饭傢生,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哑咳板了?
思来想去,眼前这糟烧只怕是罪魁祸首。
他也知道不少小书艺人为了保护嗓子,莫说白酒就是酒酿都不碰,一想到今天自己摆酒就是为了说(guan)服(zui)孔先生,让他说这《祝队长大破蟛蜞窠》,这下可好,别毁了人的生路啊。
孔先生摆摆手:“不碍的,我是心痛气闷啊!”
林正方赶紧倒了杯热茶,让他先润润嗓子。
孔先生接过道了声谢,两口热茶下去,嗓音有恢复到原本清亮的状态。
他闷闷的叹了口气:“我说件事情给你听。”
林正方不言语,他知道向来处事圆滑,说话漂亮,见人总是面带三分笑的孔先生此刻要说的只怕很少有人听到过。
“去年,我去大世界说两个月,正好碰到我一个师兄,当年我们两人的先生就经常‘越做’(在一个场子里先后演出),我们两个人年纪也差不多,都在自家先生门下学生意,时间一长我和他也就成好兄弟了,当然他混的比我好,三皇老爷赏饭吃,天生是角儿!”
“那天他请我在大鸿运吃饭,一开始吃的很开心,忽然气氛也低下去,原因是他讲了桩事情给我听。他运气不错,有个新开的电台请他去唱,每天一个钟点,钞票开的高,还能让他自己做广告。”
“哎呦,这个蛮好嘛?”林正方也内行,这时节艺人去电台演出的收入主要由两块构成,一个是电台给出的报酬,但这个其实是小头,大头是他们自己拉来的广告,夹在在节目中播出,这些广告带来的收入巨大,甚至有些小艺人,名气不够,情况花钱上电台,为的就是能念广告。
“是啊,可是我师兄,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他说,他第一天去电台,工作人员和老板热情的热昏,龙井泡好,热手巾绞好,像服侍老太爷那样服侍他。但临到开播前,老板和工友向他抱拳说‘先生啊,我们就求你一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我们。’”
“什么事?”林正方也奇怪,从没听说电台老板求说书先生的。
“那老板说,先生,请侬在说书的时候,千千万万不要咳嗽,实在要咳屏不牢辰光,侬就咳的轻一点,我们给上胖大海茶和薄荷糖。”
林老板大为奇怪:“这老板要么外行,说大书哪儿有不咳嗽的,整天憋粗的喉咙学鸡叫马叫,还要起爆头,咳嗽两声不是很正常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