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算不情愿,也还是在程惜的坚持下,在她的膝盖上躺了下来。 程惜却不肯老实,看他躺下拿着书,就低头在他耳朵边吹气。 那人只能停下来,无奈地把头偏开:“我就知道,你还是要闹我。” 程惜“嘿嘿”笑了一阵:“小哥哥,我发现你很好玩啊。” 那人冷笑了声:“越来越胆大包天了是不是?” 程惜很自得地说:“因为小哥哥虽然脾气大,但是其实人很好啊。” 那人仍是冷笑:“你倒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程惜仍旧认为自己没错:“那是他们不了解小哥哥。” 那人对“了解”这个话题显然没什么兴趣:“你还要不要听故事?” 程惜忙连连点头:“要的,要的,我不捣乱啦。” 那人轻笑了声,就躺在她膝盖上,继续读程惜带来的那本英文书——《牛虻》,同样是简写版的少儿读物。 他其实只躺在程惜膝盖上过这么一次,但程惜却记住了那种人体落在膝盖上温暖的感觉。 其他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靠在垫子上,程惜则会趴在他的膝盖上,用这个舒服的姿势来享受这段时光。 体育器材室朝西,下午的阳光正好会透过窗户上半拉的窗帘漏进来,再被高大的器材架挡住,分割成一块块的。 那些阳光仍旧会很温暖,有时候甚至会晒得人懒洋洋的。 程惜在他膝盖上睡着过,听着那和父亲并不像的,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少年的嗓音,读着那些父亲对她读过的英文书,就好像回到了过去。 父亲和母亲都还在,生活无忧无虑。 于是就昏昏沉沉地在阳光里睡着了,好像世界都重新温柔了起来,一切都又变得那么友善。 那人并没有留下睡着的她离开,也没有给她盖上一件自己的校服,总是在第三节结束之前,就把她晃醒。 有次她又睡着了,醒过来看到他看着自己,满脸无奈地说:“你怎么这么没戒心?” 她揉了揉眼睛,睡得正好,有些不满:“小哥哥,你为什么每次都把我吵醒,再让我睡一会儿嘛。” 那人满脸纠结,良久才叹了口气:“所以如果我把你留下来,等你醒了,发现自己一个人被丢在黑漆漆的器材室里,会觉得开心?” 程惜扁扁嘴:“那你留下来陪我,不就好了。” 那人摇了摇头,语气很坚定:“我不能一直陪你。” 程惜不说话了,又低下头来揉眼睛。 那人也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说:“我要走了,你也一起。” 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那人就没有比她更早离开过,要不然他就躺在垫子上,目送她离开,要不然他就拽着她一起走。 仿佛真像他说的一样,他不想把她一个人留在空旷又无人的器材室里。 这种思虑周全的安排里,带着点强硬,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在程惜的年龄,哪怕再善解人意,也还不能够很好地理解这样的坚持,只能带着点不情愿地接受。 其实在她跟那个人的相处里,总是像隔着点什么。 程惜是语言表达能力很强的孩子,想说话的时候总能喋喋不休说个不停,但却有意无意地,只会说一些在学校里的见闻,对自己的私事闭口不提。 她知道自己是这所私立学校里的异类,被资助的父母双亡的孤儿,和那些出生就含着金汤匙的公子哥儿大小姐,有太多的不同。 那人也总能听她扯来扯去絮絮叨叨,却除了给她读书和跟她斗嘴之外,很少说起来别的。 他的身体总是不好,看不出来有什么严重的病,呼吸却偶尔会有些急促,也会在朗读书本的时候,间或停下来皱一阵眉,用手扣在自己胸口上轻拍几下。 程惜跟他说过几次要他去医院,每次都被他不耐烦的打断,也就不再提了。 她毕竟只是小孩子,认为既然老师和家长都觉得没问题,还让他来上学,那就肯定是没什么大问题。 半个学期的时光,几十个午后的短短一节课,说少好像很多,说多,其实也并没有太多。 很多次见面后,那人也从来没有问起过她的名字,程惜也从不问他的。 程惜偶尔会模糊地预感到,如果真的问了,这个“小哥哥”就会变成什么别的人,带着她或许要小心应付的身份,和不能再随意撒娇的距离。 所以她就干脆宁肯这么稀里糊涂着,好像这样,他就能只是她秘密的“小哥哥”,而不是别的其他任何人。 再后来和那人的分别,其实也平常又没有波澜得很,也是这场短暂相处里,几乎注定的结局。 本来就非亲非故,也并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两个人,在彼此的低谷里互相依偎取暖,那么等有一天这个低谷过去,分开也是理所应当。 这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那人在他们又一次见面时,沉默了一阵,开口说:“我下个学年就要去中学部,不会再来这里了。” 程惜很开心地说:“那我去中学部找你啊。” 那人又沉默了一阵,再次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你不是已经可以融入新班级了吗?老师都选了你做数学课代表。” 这时程惜的确已经能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她头脑聪明,性格又开朗,到哪里都是很难被边缘化的人。 程惜敏感地抓住了他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哎呀,这个我都没说过,小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知道我是谁?还在偷偷观察我。” 那人也不知是不是被气笑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也不知道对方是谁就贴上去。从你进来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谁。” 程惜笑眯眯地扒着他的大腿:“那小哥哥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告诉我啊?这样我以后也都能找到你。难道你认识我哥哥……” 那人打断了她的话,笑着说:“得了吧,我在你那里的作用,也不过是打发下时间。你真的想跟我交朋友,会连自己的事一点都不说?” 程惜一开始接近他,的确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但半年过去,她已经有些留恋跟他在一起的感觉。 见被看透了,她有些尴尬地呲牙笑起来,试图蒙混过关:“可是我现在想要跟小哥哥交朋友了嘛。” 那人笑看着她“嗤”了声:“小小年纪心眼这么多,我看我是不用担心你了。” 程惜还是扒在他的大腿上,试图用卖萌来达成目标:“小哥哥,你就告诉我你谁嘛,我以后多多说我自己的事跟你听。” 那人轻笑了声,垂下目光不知道在看什么,隔了一阵,还是说:“就这样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程惜有些失望,但她毕竟年纪小,觉得就在一所学校里,以后也还是总能遇到,不情不愿地“哦”了声扁了扁嘴。 也许是她的表情看起来太沮丧了,那人终于又开口低声说:“我会看着你的,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找你。” 程惜顿时又开心起来,仰起脸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那小哥哥你是我的召唤兽吗?我召唤你,你就会出来!” 那人没想到她嘴里会跑出这么一句话,被噎得咳嗽了几声,才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一般不都会说天使什么的吗?召唤兽是什么东西?” 程惜努力睁大眼睛装乖:“可是天使那种东西听起来很不可靠啊,还是召唤兽好一些。” 那人又嗤笑了声,隔了片刻说:“算了,懒得跟你计较。” 时间到了,那人照旧坚持要她先走,程惜偏了偏头看他:“小哥哥,你明天还会来吧?” 那人懒散地躺着,双手垫在脑后,只是轻笑了声,没有回答她。 那时候距离期末还有一阵子,程惜并不认为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就站起来挥了挥手手:“那就明天见啦,小哥哥。” 她还是很轻松地跳起来要离开,就听到那人又轻声说了句:“你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再跟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了。” 程惜回过头,看到他低着头,额上的碎发落下来一些挡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向哪里,或者又根本什么也没看。 程惜背着手笑眯眯地说:“小哥哥,不要这么说,你很好的。” 那是她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那天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在那里见面。 第二天下午,程惜准时跑过去,看到那间教室上落了锁,小学部的两个体育老师就站在门口,看到她过去,笑着对她说:“程惜,以后不要再躲着偷懒了,走,跟老师去打排球。” 那之后……那之后程惜在小学部打了三年排球。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早晚会被同学和老师接受。 她以年级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中学部,做过班长,担任过学生会副主席。 高三那年,她早早拿到了心仪大学的offer,远渡重洋,开始一段新的求学生活。 她本来就是个优秀的孩子,只要外部条件满足,自然就会顺风顺水,成为旁人眼中的人生赢家。 所以她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需要某个人出来的时候,她自己就可以搞定一切,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