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火锅汤,钟家是没有仆人的。
妈妈很严厉。
爸爸陪妈妈做了饭。
妈妈让几个孩子去洗碗。
她喜欢讲究新文学里的平等。
不会喜欢从前的远庖厨那一套。
她喊:“去收拾!”
木香就站起来,要去厨房里了。
小姐却拉着她。
她们在下一盘象棋。
小姐笑着对门口的妈妈说:“等一下,妈妈。”
哥哥在里屋里看书,妈妈也喊他:“文宸!”
哥哥也笑:“等下,妈。”
妈妈就火了。
“等等等!吃饭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等?”
但是孩子们不怕她,哈哈的笑着。
“等一下就去啦妈妈!”
又是在船上。
她们的船被炸开了,她和小姐,一人抓住了一只箱子,顺着一块最大的木板,泡烂了双腿。
可是,
她们又散开了。
等她找到小姐的时候。
小姐躺在琐碎肮脏的树枝粉末和枯枝里。
她已经不会笑了。
脸上没了血色,只有血。
双腿被人折断,衣服破烂,手臂上,腰背上,全是伤痕,流了血发黑。
小姐说:“木香……我……疼。”
汉蔷吓了一声冷汗,从床上起来。
外面的天色还是昏暗的。
她连衣服也没有披上。
推开窗子。
外面雨停了。
汉蔷,她不是汉蔷。
汉蔷立在窗口想,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
她是八岁的时候,被拐子卖给钟家父母的,记忆里,她饿了很久,被人毒打。
她并不害怕。
爸爸死在英国的家里,妈妈病死在船上。
在哪个全是树和土丘的小岛上,她看着全身是血,伤口溃烂的钟汉蔷断了气。
这个画面,和她记忆力的什么记忆重合起来。
曾经什么人,也那样,浑身是血的倒在她身前。
断了气。
所以她。
讨厌血。
但讨厌不是害怕。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意识到。
什么时候,一家人会接二连三的死去。
是疾病么?伤怀么?颠簸么?还是,真的是意外?
她自己只有十六岁,也害怕是自己疑神疑鬼。
可是她确实又从曾经爸爸的神色日记里,看到了,曾经有什么人,使爸爸心慌。
威胁爸爸。
让爸爸,不得不拖着病体,带着妈妈和他们,从生活多年的家里,搬回国内。
“是谁呢?”
汉蔷叹了口气。
天边渐渐的亮了起来。
姆妈换了干净的衣裳。
来扣汉蔷的门。
一推开,发现汉蔷呆呆的立在窗口,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汉蔷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看。
姆妈问她:“怎么了?小姐,睡不了觉么?”
汉蔷嗯了一声,含糊道:“梦见家里人了。”
她从水里,和土里,爬到北平,顶替了钟汉蔷的身份。
就是希望李家的人,能看在爸爸的份上,收留她,帮她找到大哥。
让她有命活着,找到那些逼得她们四处逃窜的人。
姆妈道:“小姐想家里人了,往后去了李先生家里,他没有女儿,会喜欢小姐的。”
汉蔷没表示赞同还是否认,接过了姆妈拿来的新衣裳。
姆妈说:“小姐收拾收拾吧,我去给小姐端早饭来。一会儿,先生就来人接了。”
汉蔷吃过了饭,姆妈替她装东西。
门口响起一声汽笛。
汉蔷在二楼,垂头去看。
李明洛从车里下来。换了一身正装。不是北平其他男子喜欢的长衫,还是洋人喜欢的蓝色西装,不笑的时候,看来还高大可靠。
胸前的束口,插着一只玫瑰。
见了汉蔷,李明洛就咧嘴笑,举了举手里的花。
小汽车后面跟着两个工人。
汉蔷下楼去给他们开门。
李明洛将玫瑰递到她面前。
汉蔷个子不大,在李明洛面前,只到他的胸口。
她不明白李明洛的意思。玫瑰是惹人误会的花。
何况在北平,汉蔷注意到,许多女学生,连穿和她一样的裙子也不敢。
李明洛笑道:“汉蔷妹妹,你是英国来的。在英国,送鲜花给漂亮的女士,不是礼貌么?”
他笑的很天真,但眼底明明就有故意。
汉蔷还是避开了他的手,接过来,说话轻轻的:“谢谢,我们也不常送花的。”
她侧了侧,让工人们进去。
李明洛帮着她打开了大门。
眼睛盯着他,很亮,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的。
“那你们会有贴面礼么?”
汉蔷这次只是看了看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屋子里去了。
李明洛哈哈两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