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答应了你,自然是去了。”
“你看到什么了?”
“一个女人,躺在床上,衣袍大敞。”
“还有呢?”
“没了。”
神棍愣了一下。
“没了?”
※
我说:“没了。”
※
万俟一氏的兵卒到了镇里就不曾离开,占了衙门的地盘,出来巡视时总黑着一张张脸,铁铸的一般。没花几天便让人声鼎沸的小镇渐渐被窃窃私语充斥。
我游手好闲的年头也曾伙同一帮狐朋狗友几乎逛遍了这座相距甚近的小镇。花中消遣,酒内忘忧,第三次踏进勾栏瓦舍的时候,老乞丐从村里蹒跚行来,扛着根长木凳追着我跑了三里路,老当益壮的样子让我一度怀疑他是位往昔峥嵘的隐士高人。
后来我与他们断了联系。
——说起这事是因为我突然想到其中的一位如今有了些出息,现在衙门里当差。
我回想了一会儿他的名字,用细绳提着包刚晒干的生茶叶,找上门去。
放心,就借一天。我你还信不过?肯定找不到你头上。
是是是,那肯定,常来往。
老友与我差不多大,没了记忆里的干瘦,油水颇足,让夫人把衣服抱出来的时候问我现在是否安定下来。
我举目无亲,粗衣陋衫,刚丢了活计,也不知算不算安定。
所幸他也无意深究,借给我他当差的衣裤,倒是和当初一样讲义气。
我接过衣服,别把锈剑,一路往草棚里走,在夜里点亮烛灯。
翌日,紧紧喉咙,别把锈剑,身着甲申站在女人们的邻舍门前。
问:
她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年方几何?家中几口?
门里的人说,有的奶大有的奶小,有人年轻有人容颜苍老。
本是世间每一个普通女人,直到被选中成为母亲。
上百户人家,大半天时间,我新换的草屐快磨穿了底。扇扇门扉打开又关上,到晚上天上终于下起雨。淅淅沥沥,哗啦哗啦,最后瓢泼倾盆,天空低低压下来。
我提着灯、披了蓑衣,在黑夜里敲响了最后一扇门。
咚、咚、咚。
门内一片死寂。
我又敲。
咚,咚,咚。
“……”
咚,咚,咚。
“……谁……?”
我有些讶异,动作顿在原地。
门里不是我今日听得耳朵起茧的或年轻、或中年、更甚垂髫的声音,而是一个稚如春芽的、女童的声音。
她的声音微细,带着怯意,几乎糜没在漫天匝地的雨声里。
见我不答,门里声音大了些,又问:“谁?”
我定了定神,在雨声里平着嗓子问:“近日城中妖邪作祟,我乃衙内差役,奉通天府下寅虎军之令调查此事来龙去脉……你家可有大人在家?”
“家里只有我的娘亲。”门里轻轻地说,字眼掐在嗓尖,萤火一样微弱。她说罢顿了顿:“但她累坏了,睡下了……刚睡下。大哥哥,你有什么问题就问我吧。”
“好吧,你可认识南锣巷子三户怀孕的女子乔氏?”
“不认识。”
“锦色坊织布的李氏?”
“不认识。”
“宽窄里弄的刘小姐?”
“不认识。”
“陈氏?何氏?拓跋氏?”
“都不认识……大哥哥,她们怎么了?”
“她们出了点事情。你年纪太小,不认识也很正常……那你母亲最近可曾出门?近日身体有无异状?”
“我母亲是从镇外嫁进来的,言语不通,甚少出门……您说的‘异状’是指的什么?”
“就是和之前有了变化。”我想了想,“——譬如变胖了些,尤其是腹部?”
屋内沉默一会儿,说:“没有。”
又多问了些问题,女童也只是怯生生地应。
我听她一问三不知,暗自叹了口气,寻了个时机结束话头,拢拢蓑衣,姑且打算离开。
女童很是礼貌,细声细气与我告别:“哥哥再见。”
我很少见到这么乖巧的小孩,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与她相隔一道木门。
一步步踏下低矮石阶,我向前走了两步,一阵疾风刮来,雨水终于点破灯罩浇在烛芯上,黄橙橙的火苗咻地熄灭。
整个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一切活物声音都归于寂静,耳畔只能听见哗啦的倾盆雨声。
我在雨里伫立许久,回望一眼,丢了残灯,折返回去。
咚,咚,咚。
门内又道:“……谁?”
“还是我。”雨水从我借来的衣服上嘀嗒流下,汇成涓流一路淌下石阶沿。我看着黑漆漆的窗洞,从怀里摸出常年带在身上的平安符:“近日镇上不太l安稳,你们孤儿寡母的,就当我多管闲事,送你们一张平安福。”
门内安静许久,终于打开一道细细的缝。
女童半张脸映在长夜里,个头不足半人高,额心点着颗红痣,猫似的眼睛在微光中蕴着水色,仰头从门缝里看我。
我笑一下。女童抖着手接过平安符,抿抿唇,轻轻道了声谢。
接着就要关门。
破旧木门发出吱嘎一声,突兀又戛然而止。
嘎——
一只滴答滴落雨水的手突然卡在门缝间。
“啊!”
女童吓得尖叫一声,踩在掉落在地的平安符上,手忙脚乱想要阖上门。
哐倥哐倥,吱嘎吱嘎。
那是我的手。
我本打算离开,此时却改了主意,站在原地,指节死死卡着门。
她不过几岁的年纪,哪里见过大人一日三变的脸色,哆嗦着指尖,吓得连门闩都扣不稳。
我本不想吓她。
可手上烛火熄灭才后知后觉发现——我走这一路,只这一家屋里黑得渗人。
当她打开这细细一道门缝,从她仓皇遮掩的缝隙里飘散出本不该出现在一户人家里的恶臭。
我闻过这样的恶臭。
瓢泼大雨哗啦,空气潮湿又闷窒。
女童动作越发慌张,双手无助地抵在门上。
“得罪了。”
我决意破门而入,慢慢弯曲四指,紧抠住门扉,一点点加大力气,指节因为压力发出咔咔声响。
我虽不曾拜过什么师门习武,也算不得体态健硕,毕竟也是个成年男性,小孩人小体弱,一番抵抗也只似蚍蜉撼树,不多时便被我破开了门。
女童啊呀一声,跌倒在地。
“呜……”
门闩挂在一边,镌在门框缝隙里的恹恹恶臭终于彻底失去禁锢,盛满小屋又扑面而来,炸裂在夜的湿气中。
我心里一沉,疾步从她身旁走过,一路走到漆黑的房间深处。一道惊雷带起白光劈落,女童伏在地上,撑起身体,茫然又不安地回头看着我,声音疑惑极了:“……大哥哥?”
我没有回答。
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眼前是一张狭小的榉木床,
和腐烂多时、呈巨人观的尸体。
身后暴雨难歇。
绿色的腐水流淌下来,浸着一双猩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