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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三】

我还了借来的衣服、换回自己一衣服的时候顺便清点了荷包。

虽然现下不务正业,但我并不当真是个好吃懒做的闲人。事实上,自从我能跑会跳,我和乞丐的抚养关系就发生了颠倒。换句话说,我养乞丐的年头比乞丐养我还长。

乞丐能吃、能睡、不讲道理,

——并且死了。

如今本大侠,竟然也小有些余钱。

镇上异闻调查没什么进展,甚至逐渐走向风声鹤唳,不那么容易寻到合适的活计,我对着一手心的铜板碎银发了会儿呆,觉得也能支撑一段不短的时间,转头看见身旁正往双髻间插簪花的燕子。

“燕子,你说,我穿得是不是稍微破了点。”

燕子用眼神剜我:“何止一点?”

“……”我一抹虚汗,面带微笑。

不如趁此闲暇换身新衣服。

燕子听了我的决定很高兴,雀跃地揽下这个活,穿梭在布行间像穿行在云彩里,只时不时露出截小小的尾巴。

间或回头对着我远远地比划,最后跨过门槛,从一个铺子里抱了整整齐齐一小叠出来。

我说:“不用买这么多吧。“

燕子撅起嘴:“齐大侠,这是一套衣服。”

她身后站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见人便躬身合手,一副笑面。

我就开始低头数钱,数出一枚碎银锭和几块铜板,有点肉痛。

抱过那叠衣服,看见铺内往来熙熙,街道人潮攘攘。这家铺子里也不剩短工,只有老板忙前忙后,客人仍很多,红红灯笼挂在梁上,长穗随风轻晃。

燕子见我只是抱着那套新衣服没有动作,拖着我走过熙熙又穿过攘攘,最后停在芦苇荡前。时值初春,芦花还没到开放的季节,根根茎秆直立在水荡边。燕子看了会儿,拾起几颗小石子,走到岸旁打起了水漂。

石子有黑有白,有平有尖,掀起一两道或三四道饱满的弧线,最后都沉没水底,消失不见。

我走到另一边,脱下一身层层叠叠破布头,换上内外两层整洁的麻布衣服,米白和咖色间系根漆黑的皮腰带,头发湿漉漉披散开。

村里媒婆主动请缨找上门来要给我做媒的时候,也曾舌灿莲花夸我若是换上锦袍、端正神情,便活脱脱是位世家的公子。老乞丐看不起除自己以外的一切人,说她对谁都一样夸。

燕子打完水漂,拍干净手,转过头来动作微顿,然后骂我:“你就不该穿那些腌臜的烂衫子。”

我自知此前的确扮相磕碜,反驳不得,看她埋怨表情竟很娇憨,路过她身旁时揪揪她的脸蛋:“女孩子家家哪学的骂人话。”

燕子僵在原地,过了两秒才低头走到我身旁,走着走着变成跟在后面。

镇北又多了一个恸哭的产妇。

半只死鹿从孕囊滑出,肢体破碎、薄毛湿黏,蹄子像半朵漂亮的梅花。

和另一个女人生下的鹿肉碎块刚好能拼成只小小的幼鹿。

“小齐啊,不是哥不帮你,几大主城我都帮你打听了,台子上收锣鼓——没戏。现在怪胎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哪还有不怕死的敢领养遗孤?都觉得邪门着呐。“

说话的名叫苏四,个头不高,瘦得脱相,腰缠麻头,搭着我的肩膀,掌纹极深,指缝里一股桐油石灰的味道。

他是外城边古码头拿工牌的船员,自幼跟船,最擅使篙桨,淌过大半个平间的水路,去过许多人此生不曾听闻的地方。

“半点办法也没有?”我熟门熟路递过去一小包旱烟叶,“她无父无母,要是实在找不到好人家——”

“别别别。”苏四小心把烟叶袋收怀里,拦了我的话,连连摆手,表情像是自嘲又很痛心疾首的样子,“小孩子吃不下也没必要吃这个苦。我们走水路的,旁人看着潇洒,脑袋是真别在裤腰带上,一个大点的浪打过来,命就没了。哥认识过多少跑船的,吃炭粉喝符渣、见庙就撒钱,也没活过四十岁。”

我听得很沉默。

“也不知道你哪认识的小孩……要实在放心不下,你就把她送到四大家族去,随便选一家。要有天分就跟着修行做个门客,没天分就做个小仆。再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走远一点,到主城外寻个小山门拜师学艺。孩子年龄还那么小,干点什么来不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纵使平间幅员辽阔,供常人活动的区域也无非一座皇城加四座主城,再往外便是分散零落的山门、漫无边际的荒野和无人踏足的边境。皇城东接旱道、西连码头,是主城之间唯一的枢纽。四大主城贯穿东西,城中心各伫立着一根天柱。

苏四说的四大家族正是把持皇城外四座主城的门、姬、万俟、古四家。

门氏长于药理,兴卞阳草堂;

姬氏推敲机关巧术,建机张府;

万俟氏修刀剑阵法,守通天塔;

古氏擅巫蛊,设谷涧司。

四大家族皆有所长、广收门徒,拥立帝君,各守一方。

“……是。”我说,“谢了四哥。”

苏四空挥一下手:“嗨,应该的。”

我笑笑,靠到墙边,抄起手。

“最近行船还行?”

“你知道的。”苏四也靠墙,“就那样呗。”

就那样呗的意思就是不怎么样,他们跑船的从来不直接说不怎么样,觉得不吉利。

我说:“也是。”

苏砸吧砸吧嘴。

他烟杆折在了不知道哪座窑子里,此时只能捻出片旱烟叶,嚼来过个嘴瘾。嚼罢他吹起牛皮:

现在的小孩儿真的是不行,怂蛋。哥们船上有个兄弟,自小跑船,性情怪异,不近女色,被兄弟几个拖到瓦舍开荤,脸色当时就变了,平白浪费了钱。想当年哥夜O十女,金X不倒……

我听得乐不可支,说,你再吹,牛都能上天。

嗬,吹就吹。

有人捧场讲故事的就开心,苏四时常觉得自己本该是个说书人,带着对他人父母的恳切问候滔滔不绝吹出一部汁水淋漓的18X巨著,吹得心满意足、鸣金收兵,完了又想到那哥们,叹口气:我就不明白了。

我也不明白。不过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能看明白的才是少数。笑过了我也讲故事,讲自己英雄救美,抬头发现燕子远远站在道路另一旁。

少女斜挎挂流苏的夹缬蜡染小方包,换了身窄袖石榴裙,头发挽做双螺髻,点一朵细小珠簪,眉梢眼角春意暖阳,也发现不远处的我,站定脚步,揉揉环绕身旁小童们毛茸茸的脑袋,从包里拿出几颗榛子,吆走小孩,把散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浮云一样荡过来。

苏四听得远处吵闹,眯起眼睛——看见亭亭一只燕子朝我摇翅膀——噫一声,暧昧地收回视线。

我朝燕子回招手,都不用转头看他:“你误会了。”

“……”苏四的表情很讳莫如深,下意识往怀里去摸烟杆,摸了个空,抻抻下巴,“我懂我懂。”

他嘴里说着我懂,第一次打照面就已经很把燕子当自家人。

左一口齐豫这小子向来内敛,不显山不露水,看不透在想什么,但人真的不错。

右一句你可以跟他一样叫我四哥,他要是欺负了你,你就来找哥,哥一定帮你教训他。

这尼玛是懂个蛋。

我一掌糊过去,又去拦他的嘴巴。燕子听得直捂嘴。

“齐大侠,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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