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随无意深究齐渊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
对他来说,太师和齐渊母子是他前二十二年生命里唯一的光,他无法回报同等的富贵——他们也不需要,就只能回报全部的忠诚。
这是宿命,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从不后悔。
如果齐渊需要,他愿意献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可绝不是用这种方式。
曾经他还抱有一丝丝希望,如今越发显得痴心妄想。
假如他继续留在宫中,大约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齐渊忽然有天不再执迷于他,只把他当成曾经的“伴读”——这个伴读,了解他的过去,知晓他许多秘密,甚至于夺位的谋划也有参与。
这样一个角色,能让皇帝放心吗?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注1]
但皇权之下,亲兄弟尚且靠不住,势大如太师也要急流勇退,何况根本没有半点血缘的他们?
严随从不考验人性,也不指望人性——包括他自己的人性。
另一种,齐渊固执己见,一定要严随给他一个答案,那从此之后,他就是后宫中的一员,和前日来观赏他的云昭仪、和丞相之女明妃、和那些大小妃子一样,一辈子都要锁在这个地方。
古往今来,不少帝王在后宫养男宠,甚至一度变成风尚,在王公贵族之间大为流行,还有因此一步登天,万人之上的。
——只要想到这种可能,严随就全身发麻,连夜噩梦。
上次逃跑失败后,他暗暗谋划下一次的行动,好久没有头绪,没料想这个时候,皇上居然让他跟着出巡。
希望来了。
像十四年前太师出现在眼前,老天再次眷顾了他。
严随笑的弯了眼 ,朗声道:“准备一桌酒菜——楼护卫,一起喝几杯?”
楼聿语气淡淡:“任务在身,请先生海涵。”
严随也不勉强,自斟自酌,兴高采烈的喝了起来,楼聿在一旁陪白菜玩。
守在外头的两个太监朝里瞥了一眼,又一眼。
“先生平时都冷淡,几乎不笑。”
“是有开心事吧?”
“可是就连陛下来,先生也……”
“别说了,当心惹事。”
这一夜,是齐渊继位后,严随睡得最好的一夜。
第二日早早起床,安排宫人照顾白菜,就精神抖擞的出发了。
等马车驶出宫门,严随终于将心中的疑虑问了出来:“陛下,怎不见其他人?”
齐渊今天穿了一身锦袍,懒洋洋靠着,倒像是出门玩乐的富贵公子。
闻言,他睁开微阖的双眼,笑着问:“什么其他人?”
严随一愣。
齐渊:“你以为还会有谁?还是你想见谁?”
此时,马车行至正街。
烟火之气从门帘飘进。
商贩吆喝、大人呵斥、小孩哭泣,期间还夹杂若隐若现的交谈以及街头市井独有的嘈杂。
这被严随期待了一夜的活色生香,集体被甩在车后。
仿佛凌空出现一双无形的手,在他脑壳上破开一个口子,认真的往里灌冰水,寒意瞬间蔓延全身,从天灵盖到脚底,完整透彻的僵住了。
动口时,嘴唇几乎粘在一起:“臣以为陛下……”
“哦,是朕让楼聿那样告诉你的。”齐渊转动着右手手腕上一串佛珠,漫不经心,“朕近来实在太累,不愿应付那些人,只想和阿随出来走走。”
严随一下全明白了。
庆贺酒的滋味还在舌尖,他就经历了从云端到深渊的跳跃,快的令人猝不及防。
齐渊大约是真的很累,靠着车座闭目养神。
太师那会儿总说:“渊儿肖似陛下。”
严随看了又看,始终觉得齐渊像母亲,一看就有某种密切的血缘关联,连齐渊自己也如此认为,导致严随一直以为那是太师给自己给齐渊的某种心理暗示。
直到方才,齐渊笑着跟他说话,一边抚摸手腕上的佛珠,严随忽然豁然开朗。
太像了。
齐渊遗传了母亲的外貌,气候未成时,这是他身上最为明显的特征。
后来他登基,成为一国之主,九五之尊,拥有了绝对的权利,一种名为“唯我独尊”的东西渐渐冒头、扩大,他的气质、神态乃至整个给人的感觉,不断和他的父皇重合再重合。
这个时候,最引人注意的已经不再是外表。
方才有个瞬间,严随觉得自己看到了先皇。
严随目睹齐渊一步步登上这个位置,曾经无比渴盼的东西到手时,他却总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眼前的人不再是齐渊,而是大周的皇上。
一个说一不二,不容任何违逆的男人。
右手悄悄伸向衣袖,双眼沉静,嘴唇则抿的死紧,隐约有些发白。
马车外的喧哗逐渐远离,马蹄落地的哒哒声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