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存连着忙了一阵子,终于见到芸芸。她果然没有对当夜之事没有多发一词,但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目不斜视,仿佛已经全然忘却不久前的悲哀与依恋,她又是端严不可侵犯的少奶奶了。 因为亲力亲为伺候病人的缘故,她看上去更加消瘦了些,夏明存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状若不经意的抬手扶了她一下:“少奶奶夜里辛苦,小心台阶。” 芸芸隐约被他掌心的茧刮到,轻轻抽回手:“你才辛苦,夜里白日都辛苦。”她最近老被议论,容易想歪。是以言语平和,却好似带着刀剑。夏明存微微挑眉,有些无语。 芸芸问:“我那龟呢?” “我已把江州各大堂口跑遍了,竟然没有。” “那不可能呀,不管是谁,拿了玉龟去,不出手换钱,也不过是块石头嘛。江州城特意供养美玉消遣的权贵可不多。” “所以,只怕是伯府来头还大的,不然怎么能把消息盖得密不透风?” 芸芸不说话了,这江州史家固然举足轻重但也不是一家独大,此外还有刚移过来的信王,还是镇国大将军卫瑜,首席阁老董其昌等人的乡梓,一个两个都是面子顶天……若真落在这些人家手里,只怕很难拿回来。哎呀……芸芸只得祈祷暂时别被人发现。怎么偏就丢了呢?她懊恼。 “我会加紧办理的。”夏明存看不得她困扰。芸芸知道又要瞒着人又要打听,只能他一个暗地里办,自然费力费时,便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子:“送你打酒吃。” 这全然是主母对长工的姿态了。夏明存看着掌心霜花白的银子,一时愣神。 “恭送少奶奶。”待反应过来,夏明存躬身送人,等芸芸的背影消失,他才直起腰转过身来,这是一丝不苟的礼数,全然不像那些看不起三少奶奶的那些下人一样敷衍,他赫然又是个认真的长工了。 收回视线,抬眸看看正房上高挂的“永沐皇恩”的大匾,夏明存面上神色有点复杂:昔日凤子龙孙今日折腰曲肱,皇恩只怕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了,哪来的永沐呢? ~ 是夜,月落乌啼,霜雪微微,知州的官家宅邸在黑夜里寂寂坐落。史云山为官谨慎,在这富庶之地当了这么久的知州,一向跟各方关系处理的很好,并且治理政务能干公平,百姓都对他风评不错。 他又十分孝顺,得了好物要么送给家里,孝敬老太太,要么分给其他两位兄弟,所以连为人自私的弟妹李氏都因为从不拿本宅财产而对他印象极好。 夏明存老听大宅里夸他,听着听着听出了问题,知州平常各方应酬打点,那花销可不小呀,他的俸禄怎么够呢? 知州夫妻恩爱,相敬如宾,曾笑言:“我史某人平生最得意事不是缙绅玉圭,而是得此佳妇。一应家计全靠夫人谋算。” 史大奶奶陈氏出身衣冠士族书香门第,嫁妆自是不薄,但这么长久都花用她的私房钱,她就毫无怨言?……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冬季黑的早,闭灯也早,知州后院已经黑洞洞的。也因为四野俱黑,所以小书房里那一点微弱的亮光也显眼起来。 史大老爷显然还忙着,越是过年越是强盗横行,大老爷忙的过年连家都不回了,多么公而忘私让人感动。 但夏明存就多想了,史大人是以风雅能吏标榜的,既然是能吏怎么会剿一窝山狼帮的土匪这么多年都没有成效呢? 黑暗里,夏明存绕着墙根走了一遭,随即一跃而起,像偷袭的黑豹一样,无声的靠了过去,飞蛾一般轻巧,趋近那一点昏暗的光源,随后蹬着廊柱一跳,身形掩藏在了黑暗里,连一点灰尘都没有荡起。 室内一个面白微须的男人背负手站着,一身蓝缎锦棉袍,夏明存知道这就是史家大爷,江州知州史云山,他这么晚了还未休息,反而皱着眉头,忧心忡忡。 “本官一身清誉,仁政爱民,治下有方。如今好巧不巧的,爱管闲事的白丹青在此地闲逛,他若只是悠游侠士不足为惧,但他的侄儿却是如今最年轻的宰相。” “放心,影响不到你的考评。”对面人身形魁梧粗声大气但面容却看不清楚。“也不会影响到你升官。年下了,你各方孝敬笼络,又得一大笔钱吧?” “哼。”史云山鼻子里发出气声,却一撩袍子坐回了椅子上,显然对方说到了重点。 “又要来钱,又不许我动作,这我可办不到。” 史云山怪声怪气的哼了一声:“听你这话像是来谈条件的?” “不敢不敢,只是今日非比往日。我已经折了一个兄弟了。” “有这等事?” “前些日子我从白水庄一个小孩手里哄出一个玉佩,那是她从一个贵妇身上摘的,我本想趁机做一票,结果碰到了硬茬子。” “区区一个重剑游侠白丹青就吓到你这匹贪狼了?” 夏明存听到此处,豁然开朗,果然玉龟真是被山狼帮匪徒得手了。 “不是他。白丹青在明处,行踪可考,不足为惧,那是个莫名其妙却又厉害无比的角色。” “是谁?” “你来问我?你的治下来了什么高人,不该是你首先掌握的?” 这人对知州说话竟然毫不客气。 史云山思量着,慢吞吞道:“也罢,我会留心探查的。” “那就尽快。”对方这才起身拱拳道:“有劳。那我这就……” “今年的份例孝敬我要再多三成。” “再多三成?!你可别太过分了。” “我过分?本官若一举剿灭匪患,只怕还升官更快些呢。”史云山在这知州位置上困了多久了?头发都白了,这要再升不上去,只怕终生都得困居四品以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人大步走出,门吱呀一声打开,夏明存愈发屏住了呼吸,却见那人愤恨的呸了一口,低骂一句“饕餮”随后消失在黑暗里。 夏明存等了片刻,见灯火落下,悄然无声,这才飞身离开,一时间心情可谓非常复杂:说是夫妻相敬如宾,结果老爷独居书房,说是不断剿匪能吏好官,结果竟然蛇鼠一窝,背地里提供信息帮眼帮手还参与分赃。 他掌心有点发痒,一瞬间胸膛涌出一股热血,产生些类似于“除暴安良”“灭贪灭恶”的侠义念头,但很迅速的这个念头就被当日京都滚滚落地的一百多颗人头打消。 不党不争不妄作,安身知命无灾祸。 清醒,你要清醒一点。 看来龟没有回到大爷手里,那在这江州地界,比史家还有福气受用的,也就只有信王了……夏明存不愿招惹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