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龄:“北面。”
萧峋点了下头:“徒儿知晓了。”
是打听清楚自家师父住哪后好找个稍微远点儿的地方苟着自咸自鱼吗?谢龄品出了萧峋的意思。
按在膝头的手不甚明显地动了动,他又说:“想来你已在听松堂领到修行入门的书籍,虽是随心修行,但也要记得看。”
为人师者,终究要有点为人师的样子,哪怕是装的,所以有此叮嘱。
当然这是谢龄猜的,哪个学校不给新入学的学生统一发放课本资料呢?就算是猜错了,也能用一句“哦?是吗?为师记岔了”给敷衍过去,毕竟众所周知,这些年里雪声君从没收过徒。
萧峋道了“是”,应下谢龄这话。
猜对了,谢龄暗自点头。他收回目光,慢条斯理拢了下衣袖,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把自己这儿最重要的规矩讲出来:“若有不懂之处,可于巳初到午正、未正到申末这之间来寻我。”
谢龄庆幸自己看过一部电视剧叫《长安十二时辰》,并记下了十二时辰,但当要说周末休息时,卡了壳。
这年头可不兴周末,而每七日休两日又显得话太多。
干脆不说了。谢龄住了口。
萧峋应道:“是,师父。”
他说完后,谢龄没再开口。
风徐徐缓缓入得殿来,掀动萧峋的衣角,再掠过谢龄的发尾,一时间,殿上静得落针可闻。
谢龄眸光扫过自己垂在榻外的衣摆,慢慢升高,对上萧峋的视线,问:“可有别的问题?”
“暂无。”萧峋摇头。
“那便做自己的事去吧。”谢龄抬手轻拂。
“徒儿告退。”萧峋仍是那副乖巧的模样,抬手、躬身、执礼,然后才离开大殿。
谢龄垂下眼皮子,极力听着、感知着,确定萧峋走远,挺直的腰背一垮,向后一靠,放空目光。
大约过了二十几息,他又如同弹簧反弹一般坐直了,两条腿往地上一踩,大步流星走向书架。
雪声君在整理方面个人风格很鲜明,关于修行类的书籍,严格按照入门、进阶、高阶的分类排列放置。谢龄轻轻松松便掏出数本入门的书,并非常感谢雪声君没有在学会后就将这些扔掉。
——谢龄这家伙,小学初中的课本早偷偷拿到外面论斤卖了换游戏币,而高中那些书和练习册,在高考完当天就送进垃圾桶。
他在这些入门书籍中又选了选,选出两本揣进怀里,其余的放回书架,再一整衣袖,摆出符合人设的表情,走向寝屋。
关门,脱鞋、脱袜、脱外套一气呵成,再于床上将腿一盘,他把书翻开,凝神阅读。
——繁体竖排真是让人窒息。
谢龄大学毕业后就没再系统性学过什么东西了,忙于工作,更没时间静心学习。陷在浮躁社会里久了,对这类严肃古板的书多多少少有点排斥。
他瞪了扉页的那些字好一阵,把书往脸上一盖,小声惨叫着躺平。
这多多少少有点走霉运。
别人穿书,要么刺激要么狗血。他呢,穿来之后分明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却要从入门开始学修仙。
这就是捡了个大号但不会玩吗?真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谢龄在心中默念这句话不下百遍,才振奋了精神,把书从面前挪开,坐起来。
他瞪着眼,和这些竖排繁体硬磕。这是一本修行入门概论,或者说导论,写得偏白话,没有大段大段的之乎者也和文言,将竖排的字看习惯也就看进去了。
这年头的人编书也分章节。第一章里,谢龄读到了——世界是什么?前人如何论述世界的?道是什么?道的作用是什么?前人是如何看待“道”的?
……仿佛回到哲学课堂。
他面无表情回到目录,找了找,直接去了第二章。这一章的内容就有趣多了,教人如何感受灵气,如何汇聚灵气。
再下一章,讲境界的划分和特点。这个世界的境界由低到高,分别叫清静境、神心空明境、游天下境、寂灭境。
……
在这个没有钟表的世界里,时间的流逝难以判断。也不知过了多久,谢龄的神情从专注变成了昏昏欲睡。
他打了个呵欠,拿着书下床,走到桌前。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就是被先前一通乱找搞得有点乱。谢龄放下手里的书、一番收拾,坐下后极其顺手地铺开一张纸,捞起一支笔,蘸了蘸墨汁。
他并非是想做笔记——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不是换个位置继续看书的吗,宣纸上已画了几根竹,以及眼下居住之地的一片檐角。
谢龄不禁汗颜。
“可能这就是把摸鱼两个字刻进了DNA里吧。”他抬头往上望了一眼,自言自语道。
他依依不舍地把笔放下,重新拿起书,但看着看着,突然用手指量了量看过那些的厚度,啪的一声把书放回去。
“欲速则不达,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做人不能强求,今日就先看到这,明日再看。”这人叨叨着,把笔一捞,继续画画。
谢龄练过书法,控笔能力不错,国画水平也能入眼。这幅画构图简单,把屋檐下的墙补完,便算完成。
桌上有不少镇纸,谢龄把画压住,起身绕过椅子,把背后的窗户推开。他想透个气吹吹风,让画干得快一些,顺道看一眼外面天色,判断一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日头升高了不少,似乎就要到天顶。
——午时了。
而他这一眼,看到的不仅是天色,还有斜对着的、阳光下的楼阁轩窗——是栋小楼,两层高,二楼的窗户大敞,红衣银发的少年站在窗前,弯眼笑着、两手一拱,冲他遥遥一礼:“师父。”
正是萧峋。
谢龄告诉萧峋这里有不少空置的房间,其实是往小了说,他这鹤峰上,有好几栋空闲的小楼。萧峋选的便是这样一栋独立小楼,楼外有个漂亮的花坛。
但重点不在于萧峋选独栋别墅与否。谢龄的屋子窗户朝东南开,萧峋的小楼和他斜对,那开窗的角度和朝向不偏不倚正是正西,而观窗内布局,床柜俱全,摆上了一些杂物,赫然是选定的卧房。
这样的一间房,到了夏天,会整个下午都沐浴在烈阳的炙烤之下,人一踩进那屋,大概能热得直接蒸发。
竟然会选这么一个破屋子,这条咸鱼很可能是条傻的。
谢龄甚是无语,盯着萧峋看了片刻,朝他微微一点头,算是对他招呼的回应。
谢龄关上了窗。
萧峋没动,仍站在窗前。
阳光在风里流转,他的头发被镀上了层薄金,眼眸亦偏了色,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失真,像是个雕刻精致的偶人。
他拨弄着挂在胸前的鹿角,视线从对面的窗户离开,缓慢垂落,落到楼外的一根花枝上。
如雪声君这般强大的人,纵使隔着距离和一层窗,也不能盯着看——目光和注视是会被发现的。
雪声君谢龄,世人形容他是初春时的雪,落在待放的花枝上,寂静美丽,却透骨寒凉,唯有远观。
可萧峋不喜欢雪。他喜欢俗艳的东西,喜欢盛春,喜欢姹紫嫣红的花开遍山野,花间有起落跌旋的蝴蝶。所以他也自然不喜欢雪声君。
他是鹿鸣山萧氏子,已被仇家灭门的那个萧氏。人间道是离鹿鸣山最近的宗门,但上一世,他拜入的宗门并非人间道。
萧峋选的路是当个散修。他先去南境,在古巫一族的地盘上游历,又折转北行,听雪域上的僧人们讲佛理,然后往西,再向东……
这期间,他遇过那位雪声君唯一的徒弟——谢风掠几次。
印象么,起初他对谢风掠是没有太深的印象的,虽然他们起过争抢有过矛盾,但他从未将这个人放在心上。直到后来,他和谢风掠、以及旁的一些人一同进到某个古秘境。
他在秘境里受了点伤,加之里头环境特殊,伤口流出的血中溢出些许魔气。
这魔气并非萧峋修炼过程中生出了心魔,或者在秘境里被什么污秽之物侵蚀,而是与生俱来、生而有之。当年便是靠着它,萧峋才从家门被灭的那个夜晚活了下来。
萧峋和魔气共生,从未用它做过恶,甚至连利用它增进修行都不曾,最多拿这玩意儿捉弄下自己养的灵宠。但于世人而言,魔气就是魔气,和大道天然对立,所有走正途的修行者都背负着诛魔的使命。
辨认魔气是每个修行者必须掌握的技能。源头一经查明,秘境中干戈立起。
谢风掠离萧峋最近,当即拔剑。萧峋的反击亦不慢,几招之后,发现雪声君教得不错,谢风掠是个值得注意的对手。
但也仅仅是需要多花点心思注意。
萧峋从那个古秘境中全身而退。
接下来就是整个江湖追杀通缉的老戏码了。
因了他年轻,各宗门集结了的是一群年轻修行者。通常而言,一个散修是敌不过大宗门出身的修行者的,更何况是许多这样的修行者联合。可萧峋走过的地方很多,学的东西很杂,不仅逃过了追捕,还重创了他们许多人。
——这些人中,包括谢风掠。
做为师父,谢龄开始了对萧峋的追杀。
谢龄境界高出萧峋许多,理所当然的,萧峋没有逃过。
那是一个雪轻盈得如同飞絮的夜晚,萧峋走累了,在草庐中温酒。雪声君执剑而来,轻衣不染尘埃。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一个眼神便清楚了对方的意图。
雪声君出了十三剑,萧峋极力抵抗,避开十二剑。
第十三剑,他被穿透胸骨。
萧峋还记得,那时落在雪上的血,红得刺眼。
他果然不喜欢下雪。
萧峋倚着西窗,视线漫无目的,追着被风吹散的花瓣飘旋。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这世间的过客,却不曾想,这世间偏偏要留人。
——竟是重活了一回。
眼下是暮春初夏时节,花凋零满道,风一起,碎叶纷纷。
他抬手按住胸膛的位置,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一剑刺得可真痛啊。
“师父。”
萧峋低笑着呢喃,嗓音温温柔柔,又透出点儿冷。他倒要看看,这一次,谢龄收他为徒,藏的是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