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露珠,谢龄做了个暂停,轻瞥一眼萧峋,下颌扬起,眸光落到虚空中,才道:“至于妖物魔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又及,这世间的是非对错从来都不分明。而黑白正邪,在很多时候都并非人们所想象、所见到的那样。”
观念输出还需要留白。话至此,谢龄彻底闭口不言。他甚至想就这样走了,把空间留给萧峋,让他自个儿琢磨。
但这样不太地道,人家小孩是诚心诚意来求问的。
沉默。
两个人都开始沉默。
萧峋杵在谢龄面前,垂着眉眼思考好半晌,忽的弯眼笑起来,双手一抬,冲谢龄执了个礼:“师父与徒儿说了这么多,徒儿大有所悟。多谢师父指点。”
谢龄点头,顺口一提:“不必每时每刻都如此自称。”
萧峋笑眼弯弯道了个是。谢龄想一甩袖子就走了,孰料萧峋话锋一转,对他道:“今日匆忙,却还未向师父奉上拜师茶。师父可愿喝一杯徒弟泡的茶?”
泡茶?把水烧开的好理由。谢龄被萧峋一语点醒,旋即离开的心思,道:“可。”
萧峋立时有所行动。东窗前的长桌上并无太多空闲位置,此间再无另一张桌案,他便在离谢龄不远的地方摆出了张茶台。
谢龄注意到,这人用来储物的东西是他的袖子,心说这设计真不错。
屋内光线委实昏昏,萧峋眨了下眼,又从袖中拿出打火石,从几个灯架前走过,将它们逐一点上。
他做完这事,倏地停下脚步,似是做完错事醒悟过来般,小心翼翼看向谢龄,语带歉意:“看见屋子黑,就习惯性把灯点上了,没问师父意见,请师父责罚。”
这在谢龄这里根本算不上事。不仅如此,还看萧峋更顺眼了些。他早就不耐烦这样的昏暗了,碍于不会隔空点灯,只能跟个塑像一样熬着。
师兄说得不错,有个徒弟做杂事,的确很减负。
“无妨。”谢龄道,“你既然拜在我门下,便将鹤峰当作自己家,想做什么,无需拘束。”
“多谢师父。”萧峋重新笑开,去了趟外面装了一壶水回来,在茶台上摆出茶具和茶叶罐,点燃小炉烧水。
谢龄又注意了一下,这徒弟烧火用的是炭。
炭火好,虽然烟大,但亲切。
“在来宗门的途中,我从一个行脚商人手中买到了不错的茶叶,有顾渚紫笋和蒙顶甘露,师父想喝哪种?”萧峋正巧抬头,迎着谢龄的目光问。
你师父我想喝三分糖多加冰加布丁加奶油加坚果碎奥利奥饼干碎的奶茶,最好是乌龙茶底。谢龄甚是怨念地在心中嘀咕,口吻一如方才平静淡然:“都可。”
“那就泡顾渚紫笋吧。”萧峋替他做出选择,将一个茶叶罐收起,另一个茶叶罐揭开,“师父喜欢浓茶,还是淡一些的清茶?”
“清茶。”
萧峋脸长得好,手也漂亮,手指瘦长,骨节分明,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白皙如玉如瓷。随着谢龄的回答,他拿起木夹,从茶叶罐里夹出一小撮茶叶、投入杯中。
没人说话,屋室里唯有烧水的声音。
过了一段时间,炉上水还未沸,但萧峋伸手往上头一探,便熄灭了火,提起壶往杯中注水。
茶叶在杯中翻滚,升起袅袅白雾。萧峋将头道茶弃之不留,注了第二道水,静置须臾,才倒入公道杯里,再分入茶碗中。
他双手奉茶给谢龄。
谢龄却在想:我可是一直盯着呢,你这水还没烧开就从火上端下来了。
想归想,他还是伸手。这茶碗颇为玄妙,入手细腻温凉,茶的温度降得迅速,此刻正适合入口。谢龄喝了小半碗,将之搁在榻前小几上。
萧峋问:“师父觉得如何?”
“还算甘甜。”谢龄如实说出自己的感觉。
“顾渚紫笋是绿茶一类中数一数二甘甜的了,许是这茶不合师父口味,待得明年春,徒弟去为师父寻些新茶来。”
谢龄说不必。除了奶茶,他对其他茶一无所知,自然谈不上喜好。事到如今,不管是什么茶,能让他喝上口烧开过的水就好
风低回流转,轻晃慢摇的灯火和拉得斜长的影子让大殿上有了夜的感觉。谢龄想吃东西了——他生理上没有感受到饥饿,但二十多年如一日养成的习惯让他觉得该吃点什么。
可谢龄是错把麻将技能点到厨艺上的类型,烧什么什么糊,外卖和楼下饭馆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里没有外卖,外面也没有饭馆,而且这地方的食材储备完全为零——虽说山上可以打猎,但一个什么都能烧糊的废物,能指望他从零开始做饭吗?
难不成要慢慢学会喝西北风,习惯喝西北风,直到某一日或者飞升,或者坠机?
那这一辈子算是废了,吃吃喝喝是他人生中最喜欢的事情。
谢龄悲从中来。
下一刻,他瞥见了自个儿跟前还有个咸鱼徒弟。哦,不该称呼他为咸鱼了,这人可能会是未来的学霸。
谢龄更悲。
“萧峋。”谢龄喊了自家徒弟一声。
萧峋正垂眼盯着地砖,许是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无聊地数地砖上的纹路,闻言赶紧抬头,回道:“徒弟在。”
谢龄打量起他,萧峋烧火的动作很熟练,显然这事没少干,所以推茶及饭……
谢龄试图做出试探,但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无关乎雪声君的人设,问一个刚认识的人会不会做饭,如果会做饭那以后都由你来做饭,总归不大合适。
还是等熟一点再说吧。这小子还没到辟谷阶段,是需要食五谷杂粮的,说不定他们混熟之后,这人主动邀请他尝尝手艺呢。
于是谢龄转口道:“时辰不早,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是,师父。”萧峋顺从应下。
萧峋把盛着大半杯茶的公道杯摆到谢龄手边的小几上,收拾完茶台,朝谢龄拱手一礼离去。
他很贴心地关上了门。
谢龄闭了眼,等待一阵,确认足够萧峋走远了,坐得笔直的腰背骤然一垮,跟泄气皮球似的瘫倒了。
瘫了一会儿他又坐直,端起公道杯给自己茶碗续茶,连喝三碗。
喝完他不免担心起如果喝多,会不会拉肚子。转念一想,这并非他从前那喝经过处理和消毒的水源的身体,肠胃早适应了这种水质,又打消了担忧。
但心理上的障碍仍旧存在,他今后还是要喝烧开的。
“以后我也是个养生人了。”
咯噔一声,谢龄放下茶碗,叹息着说道。
他想起了他的水钟,也终于有机会去卧室安装水钟,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摆,走出这间“书房”。
可来到卧室、推门而入,谢龄傻眼了——白日里天光好,他逛了两三圈都没发现,这里竟是一盏灯都无。
黑灯瞎火,怎么动工?
谢龄怔愣半晌,指尖一动,神识一猛子扎进芥子空间。他在众多他认识的、他勉强能猜到的、完全不熟的东西中搜寻翻找,依然蹲在角落的水钟滴滴答答好一阵子,他开箱子开出了一箱夜明珠。
他毫不犹豫取了颗比脸大的夜明珠,又弄了些材料出来,在卧房里一番摆弄,把它像吊灯一样吊到了头顶上。
满室溢满华光。谢龄满意一笑,就着这光芒,把水钟摆到合适的位置上。
做完这事,他瘫进椅子里休息,可念头一转,发现——到了睡觉的时候,这灯怎么关呢?
睡前卸了,第二天再装上?
多少有点儿折腾,不合适。
谢龄不得不把他新组装的吊灯拆了,一番思考,再开芥子空间,脸大的珠子换成两颗拳头大的,寻两个合适的托盘,打造出两盏台灯,一盏放在书桌上,一盏放在床头。
这样就能完美地做到人走灯灭了——把夜明珠收进抽屉里或芥子空间里就是。
他又歇片刻,把晚间那一次药服了,踏出房门,开始进行中午时就定下的计划。
——外出探索。
话分两头。
谢龄让萧峋去忙自己的事情后,后者当真做起了自己的事。他没回小楼,出了前殿脚步一拐,走了下山的小道。
道。
道是什么?他根本不关心这个问题,无论是苍天的道,还是人间的道,向谢龄提问,不过是一轮试探罢了。
他对这位雪声君,可是相当好奇。
而从结果来看,谢龄没有表面上那般冷漠死板,相处起来似乎有点儿意思。
谢龄认为万物皆可有道,还说得出黑白对错从来不分明的话。可这样一个人,上辈子对他下手的时候却是毫不留情。
难道因为现在他是他徒弟,所以他会对他说这些?若如此,他这番话,是否也对当初那个谢风掠说过?
大抵是说过的。
思及此,萧峋冷笑了一声。
山间暮色逐渐被夜色吞没,道旁高树矮草枝叶间的细节褪去,仅余个幽幽的轮廓。宵风掠过衣摆,牵出起落的弧度。萧峋摘下挂在胸前的鹿角,手指勾着绳索,一圈又一圈甩着。
银色的鹿角化作流光闪烁。他脚程说快不快,走了一阵才到鹤峰的驿站。
鹤峰人少,仅养了两只飞行兽,其一是云龟,另一是云鹤。云龟庞然如山,背上的壳厚且笨重。云鹤则似个没人,亭亭玉立,姿态优雅。
萧峋径直走向云鹤,把鹿角往手心里一收、衣袖一甩,翻身骑它上后背。
“去时来峰。”
半个时辰后,在山里险些迷路的谢龄总算找到自个儿地盘上的交通驿站。它依着一片山壁而建,三面围栅栏,外头立着根柱子,顶上挂个硕大的“驿”字标牌。
这里没有上灯,但星辰点缀长空,辉光四溢,让谢龄足以看清周围。
四下无人,他先是垮下脸叹了口气,然后再仰天叹了一口气,又甩甩衣袖,伸了个懒腰。
依着玩游戏的经验,他提前在袖子里准备了一块灵石,作为付给飞行兽的酬劳。伸完懒腰、活动活动脖颈,他把灵石换到手上,提步前行。
驿站离得越来越近,在就剩两三丈距离时,栅栏后一个黑乎乎的、看上去甚是丑陋的东西拱了出来。
谢龄吓了一跳,手里的灵石差点儿飞出去。
定睛细看,这东西体型巨大,前面冒起来的是头,有些像蛇脑袋,但更圆,眼睛比蛇的更憨更傻更小。它没有脖子可言,四条腿,背上顶着个壳。
长得和乌龟像极了。
不,什么像极了,这就是乌龟!
你这龟长这么大,是以后要去西游记里渡唐僧吗?
谢龄无话可说,退了一步,又进了一步,随后停住脚步,凝视这乌龟半晌,又抬头盯着驿站的“驿”字标牌看半晌,最后细致地扫视一圈栅栏内的情形。
驿站里有且仅有一龟。
所以这龟就是飞行兽了?
可这里明明叫鹤峰,为什么飞行兽是只龟?
谢龄大为震撼,极为不满。在他的想象中,当是乘着仙鹤在夜色下、群山间来去,两袖飘飘,十分翩然。
现实却是,可拱他挑选的飞行兽只有一个笨重庞大、眼睛眯得跟豆子似的龟。
谁不知道乌龟速度慢?
谢龄杵在原地许久不动。
而他对面,被他吐槽的对象慢慢吞吞转了转眼睛,慢慢吞吞开始向着他挪动,老半天,总算挪得一人一龟距离仅剩一丈。
它伸出脑袋,眼珠子盯紧谢龄,龟背上升起一个圆筒。谢龄一瞧,筒上有盖,盖子中央凿了个小孔,显然是投币口。
谢龄:“……”
我还没说要上车呢,你这老龟就这么着急赚钱?
谢龄暗中惊呼,可惜没得选。
他瘫着张脸绕到龟的身侧,踩着龟壳最下沿爬上去,一步一步走到顶,往投币口里丢入灵石,接着在龟背上寻了个位置坐好,道:“在宗门里随便转转吧。”
话音落罢,飞行兽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紧跟着前足一刨,后足一蹬——
四面扬起灰尘,动静颇大,气势十足。
谢龄赶紧集中精神,暗自警惕,生怕这玩意儿起飞升空过程中把他给甩出去。
却见这龟一蹬后腿之后,往前走了仅仅……一尺距离。
它又蹬腿,又走了一尺。
谢龄:“……”
您老人家能飞起来吗?不会是带着我满山爬吧?谢龄觉得自己上了贼船。
好在这龟没让他失望。
它一尺一尺往前移,移到此间山路边缘,一脚踏出山外,踏进风中,终于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