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同陆无垢说完话后,当天夜里君落生便做了个梦。 既模糊又真切的梦。 梦里头,火光冲天,血色蔓延,他的父亲,曾经威名远播处处留情的方宁侯君九恒捂着脖子上的血流如注的划痕,微微颤颤的抬手指着他,用愤怒又沙哑的声音道:“你,你这个逆子,你会遭到报应的。” 他则冷冰冰地笑着,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自己的父亲说:“要遭报应你也看不到,不过,被你儿子逼死,却是你自个儿的报应,在害死我母亲的时候,在对我拳脚相加,甚至还想将我送给陛下那个老变态的时候,你没想过这天吧?” 他的父亲的脸庞映衬在火光中,模糊而阴森。 他其实早已忘记父亲的模样,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畜生对母亲的羞辱以及对他的羞辱。 是的,他虽是达官显贵的子弟,是世人艳羡的方宁侯世子,但是他并不幸福。 他的父亲拈花惹草不说,还总是对他的母亲拳脚相向,也总是对他拳脚相向,有时候打了他与母亲不过瘾,甚至让小厮在他的身上泼盐水。 那种痛和绝望…… 当时他只有九岁。 九岁! 仇恨深深扎根在心里。 他终于长大了,终于想尽一切办法得势了,然后他开始谋划着弑父。 他真的动手了。 他看到自己的双手沾满血腥,是恶心的君九恒的血。 浓郁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他的胃里蔓延开难以抑制的疼痛和恶心,他转过身,找来清水冲洗,然而无论他怎么清洗,这些血垢都冲洗不净,甚至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痛恨! 痛恨的不仅仅是君九恒,还有与君九恒有关的一切,连带着君九恒的血他也不能容忍。 想尽一切办法,为什么洗不干净? 为什么? 他几乎疯狂。 就在这个时候,黑暗中忽地点亮了一丝曙光,明晃晃的光芒在前方晕开,有个人影逆光行来,渐渐变得清晰。 是年少时的朝凤歌。 身量不高,穿着黑色绣金丝的袍子,向他摊开手掌。 掌心里,赫然是划开君九恒脖子脖子的匕首。 朝凤歌开口,语气冷幽幽的:“世子爷莫怕,人是我杀的,与您无关。” 君落生没有动,但是不知为何,心头竟然长长的松了口气。 人是谁杀的,他其实一点也记不得了,或许是自己,或许是朝凤歌。 记忆中,君九恒就倒在他的脚下,瞪着眼睛看他,到死的时候也没有合上双眼。 左右已经很久远了,他也不愿记起,即便在梦里也想不起来。 那厢,朝凤歌垂下眼帘,恭恭顺顺的道:“侯爷毕竟是您父亲,您将来后悔了,总不能恨自己,若要恨我吧。” 摊开匕首的手没有收回。 “匕首与利器最应当向着外头的敌人,世子爷,拿着它您才会所向无敌,才不会被打败。” 匕首上依旧淌着淋淋鲜血。 君落生胆颤地缩了缩手,目光却撞向年少时期朝凤歌的眼神,坚定而凛冽,像极了西边长空翱翔的鹰。 他便又下意识伸手过去,握住了匕首。 匕首触手冰冷锋利。 转瞬,他与朝凤歌便一同蹲在启蒙山书院高高的墙垣下。 同样是雨雪纷飞的季节,朝凤歌将他的手拢在怀里为他取暖,可朝凤歌的手和怀抱比他还冷。 他们快要被风雪冻僵,好在又一阵冷风袭来的时候,启蒙山书院的大门开了。 穿着白色学袍的陆清源冲着他们笑得和煦,“是方宁侯家的小世子与朝公子么?先生让你们快别蹲着了,外头凉,进来再说。” 启蒙山书院最终还是为他与朝凤歌开了。 他们欢呼雀跃。 只是进门的瞬间,朝凤歌突然对他说:“侯爷,陆清源最近似乎不□□分。” 他没有多想,下意识道:“陆家也是百年世家,不信就找不出一丝半点的污垢,你去找一找,一并将人带进刑部押着。” 穿过启蒙山书院的门,两人却是并肩行走在紫藤花架子下的游廊上。 他红衣邪魅,朝凤歌依旧寡淡恭顺。 他们一边散步,一边说话。 朝凤歌道:“西边萧家是一大患。” 他道:“守城防御图在我这里,你亲自去一趟西边。” 朝凤歌道:“侯爷,陆清源昨日已畏罪自杀。” 他道:“真想不开。” 朝凤歌又道:“侯爷,我从西边回来了。” 他:“……” 他回过头来,看到朝凤歌正冲他笑。 斜飞的眉眼,俊秀的轮廓,嘴角的弧度邪魅张扬,风沙之中,长发翻飞。 不知何时,素衣沉默的朝凤歌突然变了个人,竟与他穿了一模一样的红袍。 他道:“凤歌儿。” 朝凤歌不说话,只对他笑,笑着笑着,眼中便溢出冰冷的杀意。 突然,一只匕首向他扎来。 他身子一沉,蓦然惊坐而起。 天光已然大亮。 他抬手想要抹去额角的汗水,却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背后亦有丝丝凉意。 他缓了半晌才知晓原来是个梦。 而这个梦虽是瞬息万变,乱七八糟,却也假假真真,似假又真。 他与朝凤歌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朝凤歌的变化也都是真的,包括第一次认识陆清源以及陆清源死于刑部大牢…… 一切都是真的。 兴许这个梦是某种预示? 他想,自己可能要重新为自己谋划一番。 当真是不容易。 他不觉长叹一声。 隔断帘子发出窸窣声响,原是云岭听到里头的动静,熟门熟路地撩开帘子进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 “夫人裹着被子莫动,临近腊月,才晴不过一天,夜里又下了场雪,冷的很,莫冻着了,待奴婢给您取了衣裳。” 君落生有些木讷地望向玫瑰花窗,外头是晕白的天色,耳边隐隐有扑簌簌的声音。 他问:“还在下雪?” 云岭取来衣衫道:“是呢,估摸着子时就开始下了,这会子路面都结了霜白的一层,夫人想看雪么?” 君落生点了点头。 恰好外间丫鬟捧着盆子牙粉等物鱼贯而入,长长的襦裙在地上投下恍惚的影子。 隔断的帘子轻轻晃动。 才惊醒的君落生不由有点喜欢这样如水般缓缓流淌的日子,没有后宅中浓妆艳抹吵吵嚷嚷的美姬围绕,没有朝堂上争权夺利相互算计的阴暗复杂,也没有无边无际的梦里君九恒带给自己的虐待和绝望… 甚至他不姓君了,他的身体里没有君九恒的血了。 就这一刻。 安安静静的。 只可惜,不属于他。 一切都是林逸尘的。 不得不承认,林逸尘终究是比他过得安适。 他垂下眼帘,任由云岭给自己拾掇妥当。 云岭见他不如寻常多言,不由有些担忧:“夫人今儿可有不适?” 君落生自行净面漱口,回身对云岭道:“只是有些饿罢了。” 云岭松了口气,笑道:“今晨给您准备了米粥,过会儿就应当送过来了。” 君落生道:“送过来?谁送过来?何妈妈呢?” 难怪觉得少了些什么,今儿不曾瞅见何妈妈那张怪生生的老脸。 云岭道:“八宝堂那边给您做了衣裳,说是颜色有些问题,何妈妈见您没醒,便自己过去一趟。” 君落生道:“什么衣裳?” 云岭回:“太常公寿宴到了。” 君落生想起来那日丫鬟喊他选料子的事情,当时他没有在意,现下他倒仍旧不放在心上。 他在意的是太常公的寿宴,韩家的赏梅宴。 眼瞅着临近腊月,隆冬的寒风越发刺骨,风里的腊梅香如农家升起的炊烟,伴着黄昏与小桥流水,安详静谧,芳芳缕缕。 时间日复一日的过,上京城头顶的天黑白更替。 八宝堂的衣裳做好了,韩家的赏梅宴也终于开始了。 这一次是林顾氏领了君落生与顾灵儿一道出府,坐上马车,咕噜噜地往太常公府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