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韩家赏梅宴这一日,林家马车是巳时出的门,上京城飘着米粒大小的雪子,天空却奇迹般透着一线阳光。 那光惨白惨白的,像是牢笼里挣扎的囚犯。 君落生觉着,这个日子不太好。 马车咕噜噜地前行,他歪着头靠在软垫子上,玫红色大波纹寒烟罗长裙辅地撒开,玉白的双手搭在上头,白色素绢外罩杏色雾纱,及腰的米色无袖狐狸毛大氅搭下,露出腕上通透的翠玛瑙镯子,即灵动又不张扬。 顾灵儿直愣愣地瞅他,忽地笑了起来。 君落生斜眼看她。 白色蝴蝶结长袖缎子,外套桔色印花对襟衫,下缀秋色素纱长裙,腰上系了黄白两根细带子,外面笼了玫红色大氅,头上绾了少女鬓,耳后垂下几缕,过肩落在襦裙上,俏皮又可爱。 看着看着,君落生也乐了。 八宝堂的裁缝许是有了意中人,顾灵儿的衣着打扮与自己倒是相得益彰,看起来像两夫妻。 顾灵儿的心情也不错,笑吟吟地道:“我原本担忧表哥又会见着韩非烟那个女人,不过瞅着阿婉姐姐我也就放心了。” 林顾氏是婆母,是长辈,要在前头打头阵,是以这厢青帏马车里头只有君落生与顾灵儿二人,顾灵儿也不忌讳。 君落生没想顾灵儿会提这事,倒不知如何作答。 顾灵儿又道:“阿婉姐姐美了百倍。” 君落生一时无语,偏过头撩开帘子看外头,雪停了,天上残喘的太阳竟然刺破云层,挣扎了出来。 天光亮堂。 不消片刻,马车也停了。 君落生与顾灵儿被身边的大丫鬟云岭和麦穗的搀扶下跳下马车,方一落地,立刻便有腊梅香迎面扑来。 前头的林顾氏招了招手,将两人唤到身边。 太常公府立刻就有人迎出来。 为首的是个穿了酱色撒金端庄富贵绣万福外袍,虽是上了年纪,但仍旧珠圆玉润,举止娴雅,又品格端方,容貌丰美的妇人。 正是萧雨荨舅母韩夫人。 韩夫人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在中央,身边挽了个韩非烟。 今日得韩非烟比起那日街上所见又美了几分。 内着天蓝色对劲齐胸襦裙,系了条粉色的带子,外套春色广袖罩衣,袖口缀满或是白色或是黄色的梅花图案,手腕上披了浅蓝色与白色两根飘带,风一吹过,广袖与飘带齐飞,上头的梅花浮动,仿佛带了阵香。 这是大衍贵族圈子近来时兴的服侍,事实上倒是重新兴起了盛唐时期的穿衣潮流。 君落生觉得胸口可以再低一点。 就在他打量韩非烟的时候,韩非烟也在打量他,还冲他笑了笑。 顾灵儿冷哼一声,对君落生道:“大冬天的,也不怕被冷死。” 君落生道:“你不知道韩非烟的胸又白又嫩,胸口低一点露出来更妙。” 顾灵儿吓了一跳:“啊?” 君落生自知失言,忙道:“我的意思是她怎么不干脆不穿衣服。” 顾灵儿撇嘴:“还才女呢,都不知道爱惜自己一些。” 两人说话的声音低,也只有对方能听到。 林顾氏与韩夫人寒暄一番,便叫二人给韩夫人见理。 韩夫人拉着君落生,手有点抖:“这便是阿婉,都长这么大了,和我们元娘生得一模一样,都是大美人儿呢。” 说着说着就开始抹泪。 林顾氏劝她:“今儿是个好日子,日头也好,可莫哭了,阿婉来看你,你应当高高兴兴才行。” 后头的丫鬟婆子也开劝,都捡好的话说。 韩夫人止了泪,笑道:“是是,说的是,我们也不干站着,往里面去,上京城里有才有学的小娘子小郎君们都差不多来了,今儿的赏梅宴怕是要比往常热闹得多。” 几人往里头走。 韩家当真是特别爱梅的世家。 从正门进去,庭院里就已经是成片的梅林,只中间劈了宽敞的路,建起通畅笔直游廊,游廊两侧齐齐崭崭地挂了排宫灯,宫灯垂下幔子,题满咏梅的诗。 君落生一路走过,念出声。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烧痕惨淡带昏鸦,数尽寒梅未见花。” “墙角数枝梅,临寒独自开。” 边念边笑。 世人都道梅花不畏严寒,临寒自开,亦不争奇斗艳,好比高风亮节之士,独有一番精神与品格,多少年来更有不少文人墨客爱极了梅花,各种诗词歌赋流传于世,传颂至今,便也为梅花添上了神奇的一笔,充满了人情味。 然而既然爱梅,又如何要将它当做世俗之物观赏? 爱即尊重,不是观赏与品评。 韩家的赏梅宴说是大雅,何尝又不是大俗? 君落生对文人墨客的行径往往嗤之以鼻。 当然,他不爱花,也不爱梅,方宁侯府的梅花林就是供他赏供他玩供他与美姬们嬉戏玩闹的。 旁边韩非烟听他念诗,忍不住道:“阿婉妹妹懂诗?” 君落生笑:“些许。” 顾灵儿道:“并非只你一人会。” 韩非烟沉默下来。 几经转折,终于看到韩家迎客的大堂,位于梅花林的尽头,不像世家大族典型的四合院子,而是两层独楼。 楼外梅花种的稀松,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张八仙桌,丫鬟婆子有条不紊地端来果子饼子各种小食。 周边全是腊梅。 独楼里里外外已有许多世家子弟,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有,没有避嫌一说。 韩夫人道:“父亲这会儿还有些事情,轻语你陪我照顾下各家夫人,红豆,你带两位妹妹与大家认识认识。” 说完话儿,也不管林顾氏答应不答应,拉着人走了。 君落生冷笑,今儿虽是韩家赏梅宴,却也是太常公大寿,寿星是主角却来迟? 这事儿可不妥当。 韩非烟似乎想与他说话,但没敢说。 君落生只好东张西望,倒是一眼便望见林逸尘。 他坐在梅花林中,穿了浅蓝色的衣衫,外头披着白狐大氅,与韩非烟像是商量过要穿什么一般,竟有几分相似。 君落生气得咬牙,林逸尘这小子简直不是个好东西。 然而他虽在看林逸尘,林逸尘却垂着眼帘,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 林逸尘周围都是些要好的世家子弟及贵女,如韩家韩非雪,大理寺卿贺长行,永平侯世子陌子归,临远县主骆莺蕖…… 他们似乎正玩得不亦乐乎。 这些人也没曾留意到他,反是先看到了韩非烟。 韩飞雪挥了挥黑色绣红线衣袍的袖子,对韩非烟道:“姐姐快来,三石先生让子归带了题目来,极有意思的。” 韩非烟笑了笑,当真抬步走过去。 君落生被凉在一旁,倒也自在,像是局外人般剥了个橘子,自己一半,气哼哼的顾灵儿一半。 他逗顾灵儿:“气呼呼做什么?嘟着嘴巴可不漂亮了。” 顾灵儿冷冷地看着韩非烟:“她的做法太叫人生气。” 君落生道:“吃橘子看戏。” 他指了指众人。 顾灵儿狠狠咬了一瓣。 只见寻常温润如玉的陌子归竟也开起玩笑,用折扇去敲韩非雪的脑袋:“你就会给你姐姐下套。” 韩非雪避开他,对韩非烟道:“姐姐最拿手的就是算数,我方才与阿言哥打赌来着,说你能比他先解出题目。” 韩非烟看了眼林逸尘,“我可每回都输给他。” 林逸尘没有动,也没有抬眼。 韩非雪道:“我就想看他输,但是我们这群人里,就姐姐你最有希望。” 韩非烟苦笑着接过题目,念道:“李白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见花喝一斗。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原有多少酒?” 想了想便道:“可是七斗或八斗?” 她问的是陌子归。 陌子归眸光之中露出敬佩之色:“韩小姐果然才高八斗,陌某佩服。” 其余众人都惊叹不已。 三石先生的题目,即便是作为门生的他们都要绞尽脑汁想上许久,没曾想韩非烟一出马,立刻便给出了答案。 临远县主忍不住道:“红豆竟又准确了,咦,这次可比林御史快?” 韩非烟笑道:“阿言心中想必早就有了答案。” 临远县主促狭地笑道:“红豆你可莫要因为他会伤了脸面,所以故意这么说。” 这时林逸尘抬起头来,淡淡道:“三遍成倍添,定量减而光,此题应以变化后的结果出发,利用乘与除、加与减的互逆关系,逐步逆推还原,答案迎刃而解,不难。” 众人哑口无言。 韩非雪道:“阿言哥果然厉害。” 临远县主捂着嘴道:“你两可越来越默契了,瞧瞧,衣服也穿得差不多。” 韩非烟脸色红了红。 陌子归等人意味莫名。 君落生看着这些说说笑笑的人儿,心里头简直不是个滋味。 凭什么都好好的,就自己落到这番田地? 他愤愤地道:“简直不成体统。” 顾灵儿与他一道义愤填膺:“骆莺蕖也不是个好东西,阿婉姐姐莫伤心,我去教训她们。” 一边说着,已然大步冲入众人之中,开口便道:“骆莺蕖你也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是不是?我表哥是有家室的人你不知道么?况且我们林府男儿亦不准纳妾。” 这话儿断不该是上京贵族家的小娘子能说的,而且言语实在过于毒辣。 让太常公嫡孙女做妾? 敢想! 原本热闹的梅花林霎时安静下来。 临远县主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韩非烟的脸色则彻底白了。 众人的目光都在林逸尘身上停了片刻,又落在顾灵儿身上,似乎极不认同。 林逸尘则抬眼看着君落生,静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