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沙,扬尘于路。破落的屋子下,搭着几个草棚子。天旱地荒中,一个裹着满是灰土的粗布的孩子,缩在角落中。通身唯有一双眸子是干净的,眼眶中还蓄着泪。 却见那一旁的妇人哄着孩子,不停地哭,张口闭口地同那汉子说着什么。稚子的啼哭,妇人的喋喋,外头凄凄切切的蝉鸣,混在一处,世间却好似噤声了,萧条中一片寂静。 连年征战,兵荒马乱。尸横遍野,饥荒不断。 那男人终是拿出一把匕首,在门口的石头上磨了磨,便冲着那孩子走去。 口中一张一合,仍是寂静。 但从他口型可辨,他说:“孩子啊,来世……投个好世道吧。” 刀刚刚举起,却好似看到对门溅血。 孩子依旧缩在角落中。一会儿,汉子去了对面讨了些东西来煮。端了一碗汤水来。她喝了一口,猛地看往里头一看,赫然一只小指头。 干吐起来。跑到外头,掏起路上的黄沙,便是一口口吞下去。 一口呛着,却还是吃。好似想用那沙,将自己的口嘴尽数磨净了。 咳出一滩鲜血,她倒在地上。一副嗓子,也因此废了。再发不出准声。 眼泪从眼角滑下。泪眼中,她隐约看到有很多人在看着她。 他们都饿极了。他们,在等她死。 紧握的手缓缓松开,手心黄沙一点点被风吹起,飘散。 - 李由从小憩中醒来,发现里衫湿透了,贴着背,惹出几丝寒意来。 他解下了外衣,正欲解里衣,才露出了一半的胸膛,便看到她端着一盅羹水踏入。两人都有些慌了,他忙的转过去,她也慌着退出,却不仔细绊住了脚,一下摔在地上。 李由又顾不上穿戴整齐,连忙去查看她的伤势。 将她扶起,又叫来郎中为她查看。 “千秋姑娘……”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但是酝酿了许久却不知当如何开这个口。 他该如何告诉她,这个案子,他没有办法再查下去了。她族人七十四条性命,只能从此消隐在三川郡的焦土中。 甚至于她……她已然成了人犯。只要踏出他的府邸,只怕,她便要性命不保了。 她看着他的神色,却好似明白过来什么。起身,依旧是朝着他,俯身跪拜,行了个大礼。 李由曾是个带过兵打过仗的,但却并非铁石心肠。相反,他是个极善良的人。他从前只知打仗为保家卫国,却不曾细想其也劳民伤财。 如此想来,陛下一统六国,战场上多少人马革裹尸不说,百姓中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呢。 还有多少,是像岑千秋这样死里逃生活过来的人呢。 心中不禁沉痛。 他生于极富极贵的家门,这世间还有许多的东西,也许都是他未能看到的。他李由虽是文臣之后,其原本的夙愿却也非为郡守,而是成为武将,一个上忠于国,下益于民的武将。 他盼着有朝一日执剑而守国,天下更多如千秋这样颠沛流离的人,能够有一个安稳的家,一生一世不再受战乱之苦。 “千秋。”李由复而念道,“千秋……真是个好名字。” 愿,疆土万里,盛世千秋。 - 秦王政二十七年,十二月。李由大婚在即。李玑珥却听下人嚼了舌根子,在他咸阳城边郊的别府内,藏了个姬妾。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李由娶的不是别人,是一位公主。这还不是旁的公主,是自小跟在李玑珥身后喊着“元姐姐元姐姐”,但实际上只比她小七天的荷华。 荷华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委曲求全的事情,那是最为上手。 李玑珥原本想着,好歹也是长兄府里的下人,想来也没那么好问出什么,故而还打了个腹稿,威逼利诱两套说辞都已经备好。 哪想她一开口,那下人们一股脑儿地就全给她说了。 原来,这李由是把个通缉犯给藏起来了。通缉犯也就罢了,还是个哑巴。 她便开口,要同李由要了这个女子。反正都是藏人嘛,她也藏得住。好过在这碍着人家新婚燕尔的。 没想到,李由还舍不得给。 “怎么着,还怕我亏待了她不是。”她看着长兄身后的那个女子,眉眼楚楚,像是个要勾搭人的,便问,“你知不知道,我长兄他马上要成亲了,娶的是十九公主。” 她白着脸,摇了摇头。 李玑珥乜了李由一眼,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你家的案子,他是无论如何也替你翻不了了。你再出不了我李府,否则就是一个死字。” 她脸色更白了,还是摇了摇头。 “元儿,你听我说……”李由沉声道。 “你叫什么。”她仿佛没有听到李由的话,问道。 千秋此时,已经能缓缓地讲几个字了。李玑珥知道她的名字,这样问她,不过是挖苦她哑疾罢了。李由很清楚她心里那些小心思,故而眼色愈加冷了。 “千……秋。” “哦,千秋是吧。”她微微勾起嘴角,“这名字着实有趣。却不知。浮生数十载,何以承千秋。” “李玑珥。” 他竟这样喊她。 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 “长兄,没几日,荷华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要她在这样的闲言碎语中嫁过来吗,她受得住,我李家可受不住!”李玑珥语气里,也多了些冷意,“我也没有说要把她赶出去,不过是要把她接到我房中罢了,你也不肯。莫非那些都不是闲言碎语,这个叫千秋的,果真是你府上的姬妾?” “我与她两相清白,问心无愧。你又何必以小人之心……”往日里,他只觉着她性子难免有些骄纵,如今却觉得她说的话愈加刺耳了,简直就是刀子一样咄咄逼人。 “哦。千秋姑娘,你与他,果真两相清白。那我今日便向你讨个承诺,你应了,我便容你在他府中。”李玑珥的眼光,无谓中带着些锋芒, “若一日,你与长兄间不再清白。相国府也好,这儿也好,便再没你容身之地。” 李由猛地扣住她的肩膀,却看到她神色愈加肃穆,皱着眉,将扣住自己肩膀的手一点点抠下。 “元儿,你可知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为了一己之私,将无依的孤女一逼再逼。父亲大人强压下案子,七十四条人命,那是七十四条人命啊!而你,又……你从来做事不计后果,骄纵且自私……” 李由将千秋护在了身后。 李玑珥渐渐地感觉到,事情又不大好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胡亥强要王芷衡不成,反而被扶苏撞破的时候。 骄纵,自私。 呵。 “兄长大人。” 她望着千秋,走近了李由。 “对,我骄纵,我自私。我从不易地而处,我只顾自己痛快。你能把我看得清楚,倒也是省了很多事呢。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荷华既唤我一声元姐姐,我便是拿了她当自家妹妹,她如若在这有半点不痛快,管它是千秋或万代,休想得半点安生。” 那时候的李玑珥,尚且未能参透人心的玄妙。 她不懂哥哥李由对于那孤女的怜悯的根源,是来源于自己驰骋沙场的夙愿。他向往着光明,但那个名为千秋的女子,让他看到了,那些藏在光明里那么多无可奈何的血与泪。 问题,并不出自那个名为千秋的姑娘。 而是出自,李由的心。 李玑珥的预感的确是敏锐的。她第一次见到千秋,便隐约间,感到如同一团迷雾扑面,她看到了未知,也看到了黑暗。 那充满未知的黑暗里,蕴藏的,是她视如亲妹的荷华,一生的孽债。 不久后,腊月将至,眨眼间,便至婚期。 她入了宫,在奢华如锦的大殿上,荷华端坐,层层叠叠的喜服如同天际的祥云铺在她身下,金花流羽对步摇齐耳高,千珠凰尾钗绾发于后,额前杳玥石雕的发饰为缀,朱色如血,与唇相映,极是高贵。 婢女举着铜镜,跪在她面前。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余光看到了殿下走来的李玑珥。 “元姐姐,我美吗。” 她巧笑盼兮,两颊的梨涡娇俏可爱。 “甚美。”李玑珥拿过岸上叠好放置的龙凤呈祥的帕子,指尖触过那凤凰尾翎,繁复的绣工让其更显恢弘,缓缓为她盖上。 她替代了婢女,牵起荷华的手,踏出了巍峨的宫殿,走下六十六步石梯。 荷华回首,拜别石梯上的父皇和兄长。 坐上喜轿,出了咸阳宫。一路行六礼,入府拜天地。牵起结着红绸花的绸子一端,与牵着另一头的人对拜三回。 红烛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