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三十三年初,元月十六。十九公主荷华与李斯长子李由于咸阳城完婚。 那是一场众人艳羡的盛世之婚。咸阳城中上一次如此热闹,还是三年多前,李家的八姑娘嫁与咸阳宫内九公子的时候。 但这场婚姻来得太过仓促。那一年,荷华才十四岁,天葵未至,实际上,是还不能洞房的。李由踏进那满是红绸花的屋子内,掀起那朱红的盖头时,看到了一张打扮得俏生生的小脸。 荷华的眼睛生得极为好看,圆润似珠,眼瞳同她的兄长们一样,漆黑如墨。 而李由却已二十有九,年纪足足大了她两倍有余。 他看惯了自家妹妹盛气凌人的模样,荷华贵为一国公主,身份比元儿更尊一等。李由在心间已有准备,正打算先作揖行礼,却见她起身,以女子礼,平放手掌高举过眉心,耳旁的步摇叮铃作响。 “荷华,见过由君。” 李由一愣。只得回了更为郑重地一礼,躬身平直,道:“李由拜见公主。愿公主颐安。” 他瞧见了她脖子上系的红绳结,心中已知她还经脉未通,还只是个孩子。虽说多数女孩儿及笄后才可谈婚论嫁,但也有少部分,十三四岁便许了人家。而这些女孩儿的家里人便会依照着礼数,在她的项上系着红绳结。 李由心中知道,荷华却不知。宫中的礼教婢女从未提点过她太多。原本按着礼数,那些东西是要等她天葵水至那一日,才要教的。 李由为她解下发饰,脱去繁复厚重的外衣,放下床帘,同她同塌而眠。 荷华第一次同别人睡在一处,心里敲鼓地乱跳。这份小慌张,却被李由轻松看穿。他转了个侧,对荷华说:“公主若是睡不着,我便同你讲讲故事吧。” “嗯……嗯?”荷华手心冒汗了,“我……我听别人说,新婚当夜,是要洞房的……你知道……知道什么是洞房吗?她们没有教我,我……我是不是让你笑话了了……我,我第一次嫁人,我不知道……” “我也是第一次娶妻。”李由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公主,如……” “由君客气了,唤我荷华便是。” “荷华。”李由道,“你同我的妹妹一般大,你尽可以将我当做你的兄长。洞房之事不必急,你……你毕竟还年幼了些。从今往后,府里缺了什么,哪里不周到,都可以同我讲。” 账外烛火熄了一盏,账内愈加昏暗。 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思路竟是跟着李由的话走了。 “荷华听姐姐们说,嫁人前,是爹娘最亲。嫁人后,便是郎君最亲。而你是元姐姐的兄长,那便也是荷华的兄长。亲上加亲。”她甜甜地笑了,眼睛弯成天边的月牙,“由哥哥,嗯……其实,其实荷华往日里入睡,旁边都是有掌灯婢女的,太暗的话,我……我睡不着。” “这个简单。”李由翻身起来,从桌案上拿起一把备用的红烛,将床边的烛火都点燃了。 荷华这才将他看得真切。 他同元姐姐同父同母,但长得却不大像。元姐姐瞳色浅,眉锋锐,容貌清冷。而李由虽曾为武将,也曾沙场驰骋,但眉眼却十分柔和,一派斯文。 “这可比那画师,生得更好看。”荷华禁不住喃喃。 他手握一盏烛火,坐在榻前,望着她:“这样可是睡得着了。” 她点头。 李由像是小时候哄着八妹妹李姰睡觉一样,开始给荷华讲故事。 为何记忆里是八妹而不是九妹呢,那是因为李玑珥自小老气横秋,每每方讲几句,她便能从中挑出错来,说这是一通胡扯。李玑珥五岁那年,李由压着火告诉她,有意思的故事,那都是不合常理的。 然后李玑珥就反问,不合常理,那故事有何意义。李由答,听个故事要什么意义,觉得有意思就行了。李玑珥却说,可我觉得,你讲的既没意思,也没意义。 于是,那是李由最后一次为李玑珥讲故事。 但荷华和元儿,倒是全然不同。荷华都已经十四岁了,听李由的故事却还听得津津有味。 李由觉得,果然李玑珥这样的才是亲妹妹,像荷华这样的,都是别人家的妹妹。 故事讲得太起伏跌宕了,夜过三更,荷华才沉沉睡去。 但窗未关严,风吹入屋,床帘被塌下的烛火点燃,李由闻见焦味,瞬间惊醒,想要叫醒荷华,但她睡得沉,好几声都没叫醒。 李由看着外头天寒地冻,连着被褥卷起人,抱着冲出了屋子。 片刻后,府中人都被惊醒,纷纷提桶灭火。 荷华被惊醒,发觉外头乱糟糟一片,抬眼一看竟不是喜帐,才道自己竟梦见了洞房花烛。模模糊糊地下床去倒水喝,听到有人推门才说:“天哪,欢儿,你可知我做了个什么梦。我梦见我成亲了,我嫁给了……” 推门的李由僵硬地站着。荷华手中的竹雕杯咚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瞧见外头火光烁烁。 次日清晨,此事就传遍了咸阳城。 李玑珥大早上地领了相国府里的下人来修缮李由的宅子,见到荷华的第一面,就说:“哟,听说你和长兄昨夜里甚是火热啊。” 可不,屋子都烧了三间,火可热了。 荷华道:“都是我,我太任性了,本不该……” 李由一把捂住她的嘴,瞪了一眼李玑珥。 李玑珥嗤笑一声,正想往外头走去。却看到千秋端着茶水糕点进来,行了一礼,又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李由本想同千秋说不必做这些下人的事,却顾忌着李玑珥,只得缄默。 午后。她才从李由的府上回到相国府,还未入家门,便看到笙儿匆匆赶来,在她耳边说:“元姑娘,午前才得的消息,相国如今还在咸阳宫内未出,听说,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李玑珥问:“什么大事。” 笙儿顾盼左右,这才说:“是长公子。长公子殿下好像同陛下起了争执,好似……好似事关新律法,我也是听管事说的,午时还未见相国从宫中出来,管事便从宫人那儿打听到的。” “新律法?”李玑珥思忖了一会儿,又问,“那,究竟现下如何?” “这……这内宫之事,怕就是要等相国回来,元姑娘才能问得仔细了。”笙儿道。 日方落尽,李斯才终于回府。 李玑珥却始终站在府外等着父亲,他一下轿,便看到府门外的小女儿。 对于她的心事,他也是知道的几分的。心中,却免不了多出一声叹息。 “父亲大人。”李玑珥迎了上来,“宫中……” “你长兄府中走水,可是要紧?”婢子为李斯解下外披,他踏入府中。 “我去看过了,倒是无妨,修缮个两三日便可,也无人伤亡。”她快步跟上,问,“我听说……听说宫中……” “怕是十九公主受了惊吓,这几日,你可去你长兄府上住住,好生安抚安抚她。”李斯道。 她的眉头渐渐蹙起。 入了正堂,婢子为他解下朝服,换上更为舒适的玄衣,披上大氅,端上热茶。 “父亲大人。”她作揖俯身,拜下了大礼,问,“女儿听闻宫中有变,父亲大人迟迟不归。想知,宫中究竟是生了何变故。” 李斯喝了口热茶,望着她许久。 “元儿啊。”他放下茶杯,“再过一年,你便也及笄了。你可否告知为父,陛下所生的众公子中,你可是有了中意的?若是有,为父,也要替你早作筹谋。” 她却未能作声。 李斯心中一片清明。 “今日宫中,长公子顶撞陛下,为的正是新律法的更正之事。自开国,老夫与冯御史几番彻夜,莫不是呕心沥血才将那条条桩桩的律法拟好,自认利于良民,益于陛下。而六年来,举国上下亦是国泰民安。此番新律法修正几则,也是按着陛下圣意所来,民间兵器屡禁不止,灾荒之地三年赋税免半,与此等有关的数条律法本就该再做商讨。可长公子却提出,律法过于严苛,以至四海人心惶惶,在大殿之上滔滔辩之,惹得陛下不悦。” 李玑珥听来,眼神已是松动。 “不仅仅是想阻碍新律推行,长公子甚至列举了五条旧律,言之刑法过苛。陛下盛怒,命人以鞭笞之刑责之,众臣皆观。陛下道,若是认错,便三十下为止。若是不认,便是六十。长公子拒不认错,如今,已被关押至内宫囹圄。” 她面色煞白,望着李斯,问:“那他可有性命之忧?” 李斯又瞥了她一眼,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道:“怎么说也是陛下亲子,骨肉相连。陛下纵然大怒,又如何会害他性命。不过是责罚责罚罢了。” 李玑珥转身就要走,李斯蓦然放下茶杯,道:“站住。” 他声音不重,却十分威严:“你这是要去哪。” 李玑珥转头,道:“我要进宫。” “进宫作什么。” 她没有作答。 自从去年八月,她第一次见到长公子后,便开始对他颇为关注。尔后,也知晓他素日里的做派。扶苏自幼读的是儒家的书,心思宽厚,仁义德孝莫不为上品。认为天下以德为治,重在教化与推崇尊卑礼制。 而父亲大人,虽师承儒家,为大家荀卿的入室弟子,思想做派却是法家一流。认为法为至上,君臣上下皆需从法,立法严谨,执法重苛,此方天下大定。 六国统一前,百家争鸣。 而如今天下既定,父亲大人贵为相国,以法家理念同众卿商榷拟新律,统一了六国文字,均用“秦篆”,近两年,还在大力推行货币的统一。 李玑珥知道,父亲大人心中有一卷盛世画卷。她还知道,那幅画卷中的天下,与扶苏公子心中的天下,是不同的模样。 但是。 “我要去见他。”她道。 李斯蹙眉:“元儿。” 她的手缓缓攥紧了,侧过头,道:“四年前,父亲大人亲口对元儿说过。上至帝子皇储,下至车夫走卒,只要……” “元儿!”李斯声音微抬。 她转过了头来,眼眶发红。 李斯怔了一瞬。李玑珥从小长到大,几乎是从未哭过。但此时此刻,她的眼却红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