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围坐在饭桌前,待府上的丫鬟们依次上了菜退出门去,始终相对无言。 蔺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不苟言笑的小姑娘,他眼角的皱纹里显然隐藏了许多岁月风霜,但那双眼睛却始终不见一丝浑浊之意。 兀自饮一杯酒,率先开口道:“半仙年纪轻轻,却有通天本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说起来,本相前些日子始终忙于筹备围猎事务,一直未能得见。还是今日入宫探望二皇子殿下时,听他提及几句,才知晓年姑娘奉了御命明日便要入宫随侍。方才教人备了些薄酒小菜,给年姑娘送行,却有些仓促了。” “先前有劳令公子多次照拂,今日相国大人又特意费心,今夕心中满怀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年今夕面不改色地垂眸啜了一小口茶,避重就轻地回道,“不过二皇子殿下伤势不轻,现今是已然醒了?果真是位贵人,洪福齐天。” 果然,消息是李君泽那厮透露给他的。 暗自扫一眼桌上的美味佳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都上桌一刻钟了,还不让人动筷子,再不吃锅包肉和糖醋里脊都要凉了…… 目之所移,筷之所动,蔺沧之默不作声地替她夹了几筷大肉入碗:“年姑娘,不妨边吃边聊。” “我平日里崇尚养生之道,晚上是吃不了这许多肉的,然盛情难却,今日也只好小小开戒了。”年今夕满意地投去一个眼色,然后低头迅速吞了两块东坡酥肉,拭了拭唇角的油渍,十分客套地抬眼说道。 蔺相风轻云淡地看了眼蔺沧之,目光中隐隐含有些惊诧,不过转瞬即逝,问道:“本相此前略有耳闻,年半仙本是外地人士,三年前才落户尧城,却不知家人现今居于何处?” “不瞒相国大人,今夕的爹娘已于三年前双双病逝。”年今夕有些黯然,低头抿一口酒,似乎不愿再多提及前尘往事。 这老狐狸突然打探她的家人,莫不是想以此作为要挟? 不过,当时秦老爹暗中派出追寻她的踪迹的那批人也已经被自己篡改了记忆,如今连他都尚不知道自己还活在人世间。 而彼时秦府与蔺府的私下往来并不算多,便是偶尔莅临府邸作客,二人也从未打过照面,想要查出她的身世,怕是徒劳。 “如此年幼便只身游走四方,实非寻常女子。”蔺相似是不疑有他,抬手添了杯酒,笑道,“不过,本相心中始终有些好奇,那日半仙入宫归来,陛下便下令改了点马册的次序,这数十年来可是头一遭……此次二皇子殿下不慎受伤,可与当日之事,有所关联?” 年今夕抬眸,看见蔺相那明显带了试探的眼神,不由得微微蹙眉。难道李君泽还没告诉他那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 那个赌约,狗皇帝其实并没有明令他们二人守口如瓶,而眼下蔺相得了消息邀自己前来,说明李君泽也不是事事都放在心里缄默不言的类型。 明明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却还有所隐瞒,这是为什么呢?不应该啊! 不过,谁又知道这老狐狸是不是装作不知道,故意套她的话来了? 年今夕深思了片刻,看了看围坐在她两侧的高大男子,吞了吞口水,先前来得太急,忘了带狗儿砸。可她怎么觉得,这饭局,有点鸿门宴的意思? “确实,有所关联。” 为了能活着吃完这顿饭,安全地走出蔺府的大门,她很没有出息地将那日所发生之事如实娓娓道来,顺便以防真是蔺相这边做的手脚,恼羞成怒大开杀戒,她再次暗搓搓地篡改了一下逾辉被人动手脚的事实。 不管李君泽隐而不说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反正又没有拦着她不让说出去,现在能借机卖给蔺相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原是如此,陛下才会令你前去照料二皇子。”蔺相听她一番解释,微点了点头,似乎也不怎么意外,顺手夹了粒花生豆放进嘴里,抬眼笑看眼前的小姑娘,“归来时听侍奉君前的张总管提起,此次入宫,陛下还特意为半仙批了寝殿,看来是要待上个数月半载了。” 处在一旁的蔺沧之一直不发不言地低头饮酒,然而越听她言说,眉结越紧,望向她的神色不免有些复杂,似乎本来并不期望着年今夕将真相全盘托出的模样。 “说不准吧。”年今夕目视前方微微一笑,也轻抬素手,以一杯浊酒浇喉,不想深究那道朝自己投过来的目光里,究竟隐藏了什么情愫,“这段日子有劳二位费心,知遇之恩,举荐之恩,实在一言难尽。今夕在次敬二位一杯,但求他日建树之时能有所回报!” 蔺沧之依旧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看着她,却敛了往日笑吟吟的模样,目光沉寂如水,嘴唇微微启合,似有万语千言抑于心中,却挣扎着无法言说。 “哈哈,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半仙实在太过客气。”蔺相回她一杯,不应也不拒,毕竟前路漫漫,谁又能笃定如今的同盟挚友,来日就不会化作劲敌呢? 老狐狸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继而瞥一眼举止有些异常的蔺沧之,似有不耐,挑眉道:“沧之?” 暗叹一声,这孩子未曾历经皇城之中那些腥风血雨的屠戮,也未曾见过朝堂之上尔虞我诈的心机,依旧是心性未定,如今一时摇摆也是在所难免。不过,明年便要弱冠,总归也到了该收心的年纪,日后是要开始留在身边,着手培养了。 蔺沧之缄默片刻,朝着年今夕缓缓举杯,眸光亦恢复往日的明净温暖,稍扯了扯嘴角,那抹上扬的弧度如同三月春风一般清浅化开。 “失礼了。”他声音很轻,微若未闻。 “无妨。”她无谓笑笑,视若不见。 这一场宴席,蔺相从她这里套出了不少值得琢磨的消息,但她其实也不算吃亏。况且,现今又知晓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虽然还不清楚其中的缘由为何,但李君泽和蔺相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她先前所预想的那般和睦一致呢? 年今夕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唇畔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等等,真是这样的话,她似乎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说起来,如果真是如此的话…… 那颗红色的小药丸,现在是要给谁吃啊? 她感觉眼皮突突直跳,拿着杯子的手也有些不稳,险些抖出几滴醇厚佳酿。 果然是吃早了!被自己蠢哭,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肿么办!还能抠出来吗?难不成要她一个人吃两颗? 年今夕忽然侧过脑袋来,将目光幽幽地转向蔺沧之,笑颜如花,小哥哥,我这里有好吃的糖豆,约吗? “似乎有风。”蔺沧之莫名觉得后背一凉,连忙放下杯子,起身去关窗,完美避开了她的眼神。 妈个叽……年今夕保持完美的笑容,恨不得捏碎手上的玉杯,算了,要不还是直接对老狐狸下手吧。 一枚殷红如血的药丸,此时此刻正静静躺在虚无黑暗的寂静之中,心想。 当然,如果它有心的的话……其实自己也很想,为主人献出绵薄之力。 当然,如果今晚……它有被带出去的话。 蔺相抬手为自己添了杯酒,瞧着陷入沉思神情诡异的年今夕,话题一转,忽然又问道:“本相听二皇子殿下说起,陛下似有意将你指为殿下的少傅,不知可有此事?” 哈?年今夕回过神来,一脸懵逼,不是说关系不好的吗?狗皇帝那边说好的不着急让她慢慢考虑,事情尚未下定论,这厮怎么就给老狐狸通风报信了。 而且,据她所知,事实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吧? 那狗皇帝的意思,分明是让她在二皇子和三皇子之中选择一个,而不是要把她直接指给李君泽啊! “这……”年今夕看了看蔺相精光肆溢的眼神,咬了咬下唇,只得顺应着回道,“陛下确有提及一二,但顾及今夕身份,具体也还未说准。” 好小子,我就说这黑心老二平白无故地怎么会给她送人情,原来是搁这儿等着呢! 先前她还以为李君泽什么也没跟蔺相如说,也就没有开口提及此事,现在被揪出来问话,要是再说起和她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三皇子,老狐狸肯定一准儿地把她当奸细了! “既然如此,此事半仙还是审慎考虑为妙。”蔺相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不予置否地点了点头,似是有了几分醉意般笑道,“二皇子殿下虽是青年才俊,也深受陛下喜爱,但恐年少倨傲,心气不免有些凌人,怕是不太容易相处……这酒喝得有些急,兴许说了几句不适当的话,半仙听听便是。” “这是哪里的话……”年今夕举杯敬他,满眼的诚挚,虚伪程度与之不相上下,“今夕还要多谢相国大人的提醒,定然仔细斟酌再下决论。” 她好气啊!这一晚上光和这个老头子叽叽歪歪去了,灌了一肚子酒水,根本就没吃上几个菜! …… 临清殿内,烛火生辉。 李君泽披了件月白外袍,捧了半卷书,侧卧在床上看了半晌,忽而伸手取过茶盏来润了润喉,又放回桌上。 他抬手挡过额头,微微阖眸,似是有些乏了。 听见窗边传来些微响动,不消时一道黑影便现身于殿内,俯身垂首立于他身前,低声道:“年姑娘今晚千万蔺府赴宴,席间已将那日宫中之事尽数说出。” 李君泽无声轻笑缓缓睁开眸子,自榻上坐起身来,似乎对此丝毫也不感到意外。 本就是个胆小如鼠的性子,还指望着她能守口如瓶么?不过顺水推舟送她个人情罢了。 毕竟之后,还要朝夕相处啊。他目光浮沉数遭,似乎带着些嘲讽,看不真切,又问道:“玄机阁中那男子的身份,可是查出来了?” “还没有。”黑影摇了摇头,隐藏在面罩之下的神情却凝重了几分,道,“不是本地人,此前没有过任何往来,也不像是与年姑娘早先结识的样子。” “哦?那倒是有点意思了。”李君泽摸着下巴陷入了一阵深思,末了,目光释然,挥了挥手道,“此事不急,既然年今夕要入宫,那人势必要随行而来,不过是多消磨些时日,慢慢查吧。你先回去。” 黑影略一颔首,回身朝着窗边走去。 “既然身体有恙,这几日便不必过来了。”李君泽拾起那卷书来,眸色淡淡,看也不看他,音色清冷如玉,不含一丝温度。 “谢殿下。”那黑影一顿,继而便同那声音一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殿里再次陷入沉沉寂然之中,偶有书页翻过的声音,和某人清浅悠长的呼吸声,窗缝里照进来的苍白月光打在地上,明明沉凉如水,却偏偏刺得人有些晃眼。 李君泽忽而以食指轻蹭了蹭唇,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意,琥珀色的眸里带了些许期待与兴味。 看来这个隐藏身份的游戏,你似乎是乐在其中啊? 那我们就,慢慢玩吧。 秦书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