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山长身边的少年。 正是因为注意到了,他才更加急切地把心里话说出来,因为他相信当着外人的面,山长是绝对说不出反对自己的话的,毕竟谁也不能说自己的话有错不是?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少年竟然跟那夕氏女一样,也是为了来半山书院求学的。 这就有点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只看少年的衣着,就知道对方必然出自簪缨兴盛之家。若是他心高气傲,自恃才学过人,有心展露才学竞争入学也就罢了,可偏偏少年那语气,分明就是一个纨绔子弟。 这种人,是陈兴最为厌恶的,但同时,也是他最为恐惧的。 所谓纨绔子弟,必然有他纨绔的道理。 他们年少轻狂,根本无所畏惧。轻轻一句话,都有可能改变别人一生的命运,而就算因为蛮横跋扈自毁名声了又如何?但凡纨绔,有的是靠山依仗,他们自然是不会向他们一样在乎前程的。不用科考不要名声,他依然可以雍容富贵潇洒自在地过一生,倒霉的,只是其他人。 陈兴自认为有几分才学,对于这一点,他能进半山书院就是最好的证明。 尽管由于种种原因,还尚未取得功名,但他相信,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还年少,建功立业的机会还有不少,如果因为得罪了一名纨绔而悔恨终身,那就得不偿失了。 可是,这个道理他清楚无比,但想要收回之前的话,却晚了。虽然不想得罪纨绔,可要是落个畏惧权贵的名声,那也别想混了。 陈兴进退两难,只希望赶快有个人站出来帮自己解围,可是跟他一起来的也都不是傻子啊!一看少年身后那群穿着黑衣的侍卫,一个个都吓得跟鹌鹑没什么两样了,只恨不得自己没来过,又哪里还敢帮别人说话。倒不是他们胆子太小,而是这些人一身凶煞之气,往那一站,跟个阎王没什么两样。在场这些少年郎,最大的也就十六七岁,哪里见过什么风浪,便是年少轻狂,也有惜命的本能啊! 没有人站出来解围,正在程陈兴左右为难之际,忽然又一个声音插进来了。 “山长。”来人是书院一位先生,姓姚。 他拨开堵在门口的十几名学生走了进来,先朝山长拱了拱手,然后道:“听闻今日又有学生入学?只是不知资质如何?猜到山长应当正在考校,正好我也有空,特地过看上一看。” 姚先生此人,为人刚正不阿,性情却很固执,但才学却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中了进士。 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凡事只看表面,永远看不到背后的本质。这也是为什么,他的为官生涯极为短暂,且到最后直接被罢了官,再也没有被皇帝提起。 所幸书院环境单纯简单,在过去这十几年中,他一直教书育人,除了时不时发些牢骚之外,并没有闹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可是今日不同,得知夕宾送妹妹来书院,他本就心情激动,却又听说京城来的贵人子弟不说,对方还当众欺辱书院写学生。这三件事凑到一起,直接点燃了姚先生心中的□□桶。 或许在某种方面说,他对夕宾有一种非常严重的同理心的,他认为夕宾和自己一样,都是因为才华出众,却被奸人记恨,这才失了前途。 对夕宾的同情,对权贵的愤怒,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的经历,于是想也没想,就站了出来,想要为学生们主持公道了。 可惜的是,在场的的人,没有一个支持他,山长首先就生气了。 “道则,你在胡闹什么!” “山长!我认为陈生的意见很有道理,半山书院,乃是求学问道之所,不是权贵撒野的地方。想要进书院做学生?也不是不可以,书院能力有限,想要进学,自然要有过人之处才行。山长您才学过人,品德高尚,乃是我等读书人之楷模,我相信,您绝不是畏于权贵,将某些除了会仗着权势欺凌儒生的那种人招进来的。” 好家伙,一摞高帽子扣下来,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山长连什么话都没法说了。 夕雾看看山长,看看姚先生,想了想,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觉得,论考试,她是不怕的,唯一比较恼火的是作诗。不过,她尽管才情有限,写不出什么好诗,但是她有挂啊,她会背啊! 唐宋诸家诗人大佬们,今天就要对不住你们了,得借鉴一把你们的著作争个上学的名额,免得给自家哥哥丢脸。 夕雾想着,已经开始努力回忆大概能用的上的名诗经典。 却不想这个时候,被姚先生针对的另一人池三公子,居然呵呵一笑,说:“公开考校,以才入学!这位先生言之有理,来人。” “是。”侍卫一跨出一步,应声。 少年吩咐:“立刻去信,将庆阳知府,巡城都督,以及诸位书学大家全部都邀请过来,就说……半山书院要择优选学,请他们贴出告示,传扬乡里,让庆阳童生们立即前来应考。” 此话一出,除了山长和夕宾之外,所有人都愣了。 陈兴和姚先生的意思,只是让夕雾和池召龄两个人比试。但是对池三公子来说,自己他挑剔别人的,没有被别人挑剔的道理。 既然要考,那就公平些,将已经进入书院的童生们,个外面没能入学的全都拉到一起,来个大的。 到这里,首先应该说明一下半山书院的组成。 半山书院每年招收的学生,大概只有二十到三十人。这些学生,有的是被推荐,有的是山长和另外两位先生各自考核通过接收的。每一个学生,除了考察德行才学之外,年纪也有限制。 比如国香院,也就是蒙学班,只收四岁到十二岁之间的孩子。菡萏院,也就是童生班,收二十岁以内,下场考过乡试,但是没有考中秀才的童生。最高一级的,朱赢院,也就是秀才班,这些人全都有秀才功名在身,只是会试落第,但还想继续科举的秀才。他们的年纪必须在二十五岁之内。超过了二十五岁,不论有没有中举,都必须离开书院。 因为书院为了照顾那些实在贫困的学生,所以是管吃穿住宿的。束脩没有统一标准,有钱人家的多给,没钱人家的少给,实在穷得不得了,拿两个鸡蛋来,也是一年的束脩了。 因此,超过二十五岁的秀才,是必须离开书院的,书院不能养你一辈子。 到也不是没有人想着耍赖在书院蹭吃喝,只是读书人都好面子,时间一到,不用书院通知,基本上就自己离开了。因此,书院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有人赖着不走,逼得书院赶人的情况。 可是,虽然这种情况没有,书院的规矩却是在的。 各院的年纪限制,也是历代山掌门中和考虑之后,立下的规矩。要是真的打破规矩,完全按照才学招收学生,那就乱套了。 蒙学班的小孩子,自然无法跟童生比才学,没有考中秀才的童生们,又拿什么跟秀才们比? 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书院多多少少会接受一些家中有钱财,但是子弟学业一般的学生上学。毕竟书院这么多先生要养家糊口,还要白吃白喝地养着百来个学生,这些都还罢了,尤其笔墨纸砚是大头。光靠书院那点田地的产出,连这么多人的吃喝都不够。没有望子成龙的富人捐赠,书院早办不下去了。 池召龄借着姚先生的话头,要让书院公开公平地收学生,这可是逼着书院自我毁灭。 山长看了看姚先生,又看了看池召龄。 这两人一个在书院教书多年,另一个刚从西北回来,这是第一次来书院。按说他们两个人当中,没有任何一个跟书院有仇啊! “书院接收学生的方法,一向是按照历代山长留下的规矩来办的,轻易不可更改。”山长阻止池召龄道:“再说了,书院今年学生已经招够了,暂时并没有打算接收学生。公开考校这件事,暂时还是作罢吧。” “山长所言差矣,这位先生既然是书院的先生,那就说明他对书院的情况十分了解。既然这么了解书院情况的先生,都认为先前的方法不好,想要做出改变,也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以才就学,我认为非常有道理。 书院的秀才们实至名归,但是看这位先生的意思,是童生和蒙童们良莠不齐,占了他们不该占的名额。既然如此,公开考校,自然人心所向。所以我想,听凭他的意思考一考,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想来庆阳乃至天下的学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欢欣鼓舞,欣然前来的。” 少年便品着香茗,笑容明媚。 姚先生所以然生性固执,可也不是傻子啊,他知道真的公开考学是不能行的。其他先不说,真的那样,整个庆阳的书院,都要被他们得罪了。 这时候哪里不知道少年实在借机生事。可是要想收回刚才的话,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回来。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慌意乱。 山长和姚先生担心的是书院的前途,陈兴等这些童生们,却是无法接受自己要公开考校重新竞争名额这个事实。 他们本就是书院的学生啊!其中好几人,在书院已经呆了一两年了,眼看乡试在即,现在又要跟别人竞争名额才能留在书院继续读书?这不是全乱套了吗? 这个时候,人人都恨姚先生多事,更对挑起一切事端的陈兴心生不满。 俗话说的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们是不会认为自己才学不如别人的。但是这种考校,能够影响结果的因素太多了。 就比如知府大人和书院先生,他们评判好坏的标准,就会有很大的不同。 更不用说,庆阳不止半山书院一个书院。只是大部分书院,都不像半山书院这般有名而已。其他书院的学生听见风声,不论是为了历练还是真的想要争取一下,可能也会前来报名。 要是点评的先生不太公正(?)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挤下去了又怎么办? 不能在书院上学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丢人啊!又不是乡试,还弄什么公开考校。 童生们生怕事情这么决定下来,一个个都紧张第看着山长,等着他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