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彦昭舔了舔干涩的下唇,锋利的目光迎着那只莹润如玉的手往上。
眼前的少女锦衣罗裳,巴掌大的小脸,下颌尖尖,嘴角弯起充满善意的笑容,最后对上她饱含担忧的杏眸。
“我拉你起来。”林琬轻声道。
耳边传来柔软清澈的声线,江彦昭的目光重新落回她的手腕。
纤纤软玉削春葱,长在香罗翠袖中。
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来这句诗。
那只手秀丽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只有常年养尊处优才生的出来。
然而就是这从头到脚的精致体面让他觉得异常刺眼,乃至厌恶。
江彦昭淡淡地别开眼无视掉近前的少女,正要起身时却因用力过猛牵扯到左腿的伤处。
尖锐的,削骨剜肉般的疼痛瞬间涌入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弓起后背,绷紧左腿。
林琬见状极为自然地上手去扶,谁知却引起他愈发剧烈的挣扎,他不顾伤处撕裂也要推开她。
江彦昭最是憎恨同情和施舍。
大抵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他的额头直冒冷汗,面上毫无血色,像条脏污的野狗认命地趴在地上。
林琬跑过去蹲下身焦急地问:“你怎么样?”
江彦昭的呼吸微弱而缓慢,半天喉咙里才挤出一个细若蚊蝇的“滚”字。
之后,他便陷入了辽远的黑暗中。
林琬和桂馥一人架着半边,将他带了回去。
“那人半死不活,姑娘是从哪捡回来的?”兰薰吓了一跳。
听桂馥说完来龙去脉,兰薰暗暗留了个心眼,生怕那小子来历不明,平白连累她们惹上麻烦。
江彦昭静静地躺在螺钿彩漆拔步床上,他的头发乱如蓬草,上面还粘着污糟的油腻子。
衣裳破旧,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红一道黑一道。红色的是凝干的血迹,黑色的是混杂的秽物,不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林琬屏住呼吸让自己稍微缓和一会。
印象中江彦昭一直是个翩翩君子,言行妥帖,举止有度,仪容很是得体洁净,宛如山间皎月,林下清泉。
两人成婚多年,林琬自是不会嫌弃他,但她还是克制不住地皱了皱眉。
这脏得委实有些过分了。
林琬唤兰薰端了温水进来,她亲自拧干帕子一点一点擦去江彦昭脸上的污渍。
擦净后露出他原本的眉眼,林琬撑着下巴,仔细地端详。
两眉英挺,眼尾细长,眼睫浓密,像是溪边自在茂盛的菖蒲叶。他的肤色很白,衬着面上的伤痕,显得愈发病弱可怜,与日后朝堂上云淡风轻,指点江山的权臣模样相去甚远。
林琬擦到他的右肩时,手不由得顿了下。
那里布满扭曲可怖的疮疤,一路蜿蜒至后背,与前世一模一样。
那些疮疤小而密,她看不出是受了怎样的伤而留下的。愈合后还这样怵目惊心,可想而知当初的伤口会多么深,多么痛。
林琬眼眶湿润,吸了吸鼻子,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和缓。
帮他换好衣裳后,见他还在昏睡,林琬心里正着急,便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是桂馥领着一个须发皆白的郎中进来,郎中诊脉后,捋了捋长胡须沉吟不语。
“大夫,他怎么还没醒过来?”林琬忙问道。
郎中打开身侧的药箱,取出纸笔,写了副方子交到她手中,沉声道:“就是过于劳累,休息好之后自然会清醒。按照这方子去煎药,每日服用两次,兴许能帮他缓解腿上的疼痛。”
林琬方才帮他换衣时,便注意到江彦昭的左腿上伤痕累累,新伤夹旧伤,怕是触及了骨头。
上辈子每逢风雨天,他的腿便会疼痛难忍,想来就是这时候没有好好医治,落下的病根。
“大夫他的腿伤可有根治之法?”林琬追问。
郎中收了纸笔,不紧不慢地回答:“若是早些时日前来找老夫医治调理,尚有挽救的办法。只是如今腿伤化脓,几近溃烂,皮肉筋骨相连,请恕老夫才疏学浅,不敢妄动,还请小娘子另请高明吧。”
送走郎中后,林琬又多抄了一份药方,塞在江彦昭的上衣口袋里。
江彦昭费力地撑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不是叔父家杂乱肮脏的柴房,而是间整齐舒适的屋子。
他抬起手,看到身上的衣裳被换了。小臂干干净净,没有污渍,也没有难闻的气味。
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慢慢地曲起腿从床上起来。
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疼得他头皮发麻。骨骼里仿佛藏有成千上万根细小的针在连续不停地扎着。
江彦昭双手紧攥成拳,手背鼓起的青筋鲜明可见,眼底的失落黯然一晃而过,转而蓄起翻涌不息的狠戾。
“呀!你怎么起来了?”林琬端着刚煎好的药汤推门而入,就见少年微微弯着腰,右手撑住方形桌角站了起来。
她急忙放下药碗,扶他坐下。
不习惯有人离自己太近,江彦昭沉默地将胳膊抽出来,偏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视线如刀。
曾经那双眸子里蕴满温柔缱绻,可现在除了冷漠,就剩下警惕。
林琬垂眸,装作不在意地扯起一丝苦笑,“刚才见你晕倒,我便把你带了回来。这是大夫开的药,你快趁热喝吧。”
“是止疼的。”林琬看出他眼底的怀疑,又软声加了一句。
江彦昭悠悠移开视线,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他没碰那碗热气腾腾的药,勉力撑住桌角站起来,固执倔强地向门外慢慢挪去。
“你腿上有伤,还是喝了药再走吧……”林琬看着他佝偻不稳的背影,伸手欲扶,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不必。”
江彦昭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少女此时一定又会流露出同情怜悯的神情。
林琬见他执意要走,道:“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