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彦昭没出声。
林琬便耐心地跟在他后面,她想着来日方长,先弄清楚他住哪里。
她对江彦昭的过去知之甚少,前世只晓得他少时住的大概位置是在东河县的三桥巷。她盘算着等寻到能治好他腿伤的大夫后再去找他,那时他肯定会对自己放下戒心。
江彦昭知道身后有人跟着。
可他不在乎。
听她的脚步声,虚浮而无力,显然身上毫无功夫。若想让她死,他一只手便能够做到。
出了门,环顾四周,江彦昭眼中难得露出一抹错愕。
他停下脚步,将重心移至右腿。
转身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跟在身后满脸无害的小姑娘,然后掉头迈步走进旁边的屋子。
亲眼望见江彦昭进屋,林琬惊讶至极。
没想到大哥帮忙找的住处竟然是他的隔壁!
大哥想必费了一番精力。
幸好两辈子都有大哥为她分担烦恼,遮风挡雨,林琬一时百感交集,在心里默默道了句:
多谢大哥。
用过晚膳后,兰薰和桂馥陪同林琬上街逛夜市。
先帝登基后的第二年废除了前朝的禁夜令,此后每晚,宁朝各地灯火煌煌,亮如白昼。形形色色的商贩摆摊叫卖,一派繁华鼎盛的景象。
江彦昭瘸着腿走进会仙楼,耳畔充斥着不远处瓦舍里飘出的杂剧乐声。
今日生意不错,后厨里已堆满了要清洗的杯盘碗筷。
“哟,江哥来了啊!”店小二捧着刚从大堂撤下的食案,一看见江彦昭便眉开眼笑地递到他手里,“这桌客人剩下不少好东西,那蒸饼你记得给我留两个。”
“好。”江彦昭低声应道,他熟练地从食案里拣出干净能吃的食物塞进口袋。
指尖触到口袋里的异物,拿出来是张药方。
红花、川穹、丹参……
都是止痛化瘀的良药。
字迹娟秀整齐,江彦昭想起那个少女的脸。
柔和,娇美,不带攻击性。
在看尽他的卑微落魄后,刻意伸出援助之手,以此展现她高贵的优越感,从而取悦她那颗伪善的心。
他早就看透这世间恃强凌弱,污浊残忍的本质,除了他自己,他谁也不信。
呵,以为这样就会对你感恩怀德么?
江彦昭漆眸深邃不见底,薄唇轻轻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他没有再往下看,三两下将药方揉烂了扔到手边的泔水桶里,潲物迅速地浸透了纸团。
多管闲事,惺惺作态。
江彦昭囫囵咽下两个馒头后,便开始刷碗。
自打来到东河县,他每日早中晚各做三份工。生活所需全靠自己,日子虽辛苦,却是他十六年来最踏实的一段时光。
“哎,去前边水茶坊借些碗筷来。”掌柜掀开后厨门帘,用肩上搭着的汗巾胡乱地擦了把脸,说完后又热火朝天地去前堂招呼客人了。
江彦昭放下手中正擦洗的银筷,弓着腰背吃力地走出去。
会仙楼的生意红火,碗筷不够用需要外借是常有的事。
水茶坊临河而筑,距离会仙楼不远,以茶为由,实际上是东河县有名的妓馆。
走出去没多远,一粒石子挟风从背后而来,恰好打在江彦昭左腿腿弯处,他差点重心不稳跪倒下去。
江彦昭沉眸敛眉,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是下午来挑事的混混们,方才走出会仙楼时,他就察觉到他们跟在身后。
那三人是县里的泼皮无赖,整日无所事事,坑蒙拐骗,骗不到就明抢。
今日刚结上个月的工钱,便碰上他们。
江彦昭自幼就懂得锋芒毕露易吃亏,只有韬晦守拙,他才能安稳地过好眼下的日子。因此众目睽睽之下,他咬牙硬生生地受了那顿毒打。
若是在无人处,那三个小混混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性格,此时心头顿生一计。
江彦昭面无表情地带他们拐到一处僻静的窄巷中。
“钱交出来,哥几个便饶你一条狗命!”为首的混混见四下无人,现身拦住他的去路,目光赤.裸裸地落在他的左腿上,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那人是东河县县令的大舅子,据说还有个姐姐是邕州通判的爱妾,他名唤杨善,却没有半分善心,作恶多端,惯会仗势欺人。
江彦昭神色安然自若,舌尖轻轻抵住上颚,屏住呼吸,蜷起手指正欲发力时,视线放远蓦地注意到转角处掠过的一抹海棠色。
三个混混面露凶相,摩拳擦掌,步步紧逼。
雨后的长巷阴暗潮湿,头顶的月光稀稀疏疏地洒下,映照在他瘦削的脸颊上,透出几分病态的憔悴。
为首的杨善还没来得及挥拳,便被陡然旋身而下的桂馥制服。
“你没事吧?”林琬从阴影里快步走出来问道。
方才她站在桥上看把戏的时候,望见他被人跟踪,便悄悄地追过来,没成想果然有人要欺负他。
江彦昭挑着眼皮,声音清冷如雪,“没事。”
林琬吩咐桂馥将那三个惹事的混混送去县衙问罪。
江彦昭没吭声,抬头静静地打量那张不谙世事的面庞。
想到杨善的身份,打心眼里觉得她此举实在是耗子扛磨盘,不自量力。
风起了,掀动地上的尘埃,还没干涸的水窝荡起涟漪,突然下起密密的雨来。
兰薰撑开绢伞,林琬不由分说地把伞塞到江彦昭手里。
“我叫林琬,琬琰的琬。”漂浮半空的雨丝淋湿了她鬓边的碎发,说完后她便转头拉着兰薰往回跑,在巷尾处回身朝他招了招手,轻快的嗓音融在夜色里,“伞算是借给你的,以后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