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江彦昭送给过林琬很多物件,有名贵的玳瑁梳篦、剔透的青田玉佩、繁复的步摇金钗……此时,她却觉得通通比不上手中拎着的这条直挺挺的鲫鱼。
诈尸后这是他头一回没有对自己冷眼相待,林琬心中窃喜,晃了晃手里的鱼,笑得眉眼弯弯,“谢谢你,我会好好吃的。”
江彦昭收回目光,微微倾身就着旁边木桶里的水反复搓洗手上的血污,洗净后利落地甩了两下,转身把斜靠在板凳边的绢伞拿给她,道:“还你的伞。”
林琬双眼真诚地注视着他,嘱咐道:“不用客气,以后你若有什么难处,记得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少年没有应声,凛冽的眸光若有似无地淡淡扫过她的眉梢眼角。
这是摆明了拒绝她的好意。
林琬一哽,旋即敛起笑容。
她了解江彦昭素来自尊心极强,哪怕现在落魄,肯定也不想让别人看轻,是以那天怕他不肯接受,她才有意找托词说是借伞。可她没想到他居然如此锱铢必较地算账,这条鱼大概不仅是在还先前的情面,还是在无声地与她划清界限。
不得不说,少年时期的江彦昭真的太难接近了。
林琬心里有些窝火,直接丢下那死得透透的鲫鱼并朝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气鼓鼓地夺过江彦昭手上的绢伞,转身离开。
翠青色的裙角跟随她负气的步伐前后摇曳,隐约露出云缎鞋面上乌金丝线绣成的折枝杜鹃。
她从小受宠,向来只有别人想方设法讨好奉承她的份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刺儿头,就算他是自己将来的官人,她也觉得丢面。但是转念想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受伤的左腿,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抑住心底的不快回头望了一眼。
少女的两眸清炯炯,像是晶莹明澈的琉璃珠,眼尾略上挑,神色间不由得染上几分怨气,落在江彦昭的眼里倒像是她气不过板着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生气了。应该不会再来招惹他了。
江彦昭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气呼呼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他的眉眼生的很好看,英挺的两眉配上深邃的黑眸,下颌线流畅而干净,看上去有种孤清的锋利感。雨后的日光洋洋洒洒地铺陈而下,在他的身后镀上了层薄薄的光晕,让他的眉目柔和了许多。
片刻间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垂下眼睫将目光不自然地投向桶里活泼的游鱼。
水面上浮着层血沫,他伸手慢条斯理地拂过鱼身,鱼儿一摇尾巴机灵地从他指缝间穿过,荡开圈圈波纹。
算了。
各自安好,就此两清也罢。
游走的鱼儿不知怎么的又反身回来不停地啄食他的指尖,他垂下眼帘,轻柔地抚弄它颈上的鳞片,像是情人的絮语缠绵不休。迸起的水花溅到他的脸上,江彦昭眼色一转,手腕微顿,似乎稍用力就能把它掐死在掌心。
“我的好姑娘呀,您怎的闲不住,成天地往家里捡人。”兰薰瞧走进来的女子轻纱遮面行似弱柳扶风,蹙额埋怨道。
先前那穷小子丝毫不懂礼数,也不晓得姑娘是哪根筋搭错了把伞让给他,害得姑娘差点受凉,兰薰现在还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呢。
林琬刚坐下抿了口清茶润喉,只听扑通一声,梅娘直直地朝她跪了下去。
“多谢小娘子相救,梅娘此生定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大概是方才哭过了,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兰薰闻言一惊,再看她跪在林琬面前不住地磕头,忍不住出声:“怎么是她,怎么变成……”
梅娘原是汴京清河坊的行首,姿容艳绝,名声远播,被唤作“花魁娘子”。通文辞,善谈吐,凡是有头有面的人家举办宴饮,总少不得邀梅娘出席作陪。林琬的三哥是个惯在花丛里走动的,与梅娘颇有交情大有几分红颜知己的意味。因三哥的缘故,过去梅娘经常登门,林府上下皆识得她。
还没说出口的话当即被林琬打断:“桂馥,你先带她下去安置吧,去请个郎中来瞧瞧伤势。”
如今的林琬多了上辈子的阅历,再不是过去毛毛躁躁的十五岁少女。她心知梅娘眼下身如浮萍,孤苦无依,想必是有一段伤情的经历,难以对外人启口。贸然提及旧事并无益处,况且她也不想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迫她揭开伤疤。
“姑娘,您到底要做什么?”兰薰望着梅娘走进里间,面色凝重,“我听桂馥说今日您去了奴市。”
林琬怀揣还没成型的计划,讷讷地开口:“我寻思开个染甲铺。”
“什么?”兰薰急忙用手背去拭她的额头,以为她脑子烧糊涂了,连声规劝,“老爷是朝中高官,家里的哥儿们都极为争气,往后的前程自是不必说,姑娘您吃穿不愁有什么可烦心的,躺着享福就成,怎的非要自找苦吃。”
林琬不能跟她说诈尸的事,况且具体的细节哪怕面对大哥她也没说。
“我想靠自己。”她歪着头想了一会道,“先前我梦见死了之后被小鬼押进阎罗殿,黑无常翻阴簿说我一辈子无所事事,只会凭借家世躲在父兄的荫蔽下生活,不配往生极乐,罚我下十八层地狱。我当时可害怕了,醒过来之后就想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
“呸呸呸,姑娘可别胡诌,左不过是无聊了想开个铺子消遣消遣,您也不必咒自己还乱编这么不吉利的话啊。”兰薰捂住她的嘴巴,哭笑不得拿她没辙,“就算进阎罗殿,婢子不会让您一个人的,下地狱婢子也陪您。”
兰薰不知这番话触动了林琬哪里,话音刚落就看她眼眶红了,还突然紧紧地抱住自己。
林琬鼻头发酸,泪珠从眼里跌落,轻声说:“我再不胡诌了,我们都会好好的。”
上辈子兰薰怀着身孕,为了跑过去救她被害死的情景林琬还历历在目,这辈子她一定不会让悲剧再次发生。
“都长大了还为开个铺子哭鼻子,姑娘真没出息。”兰薰拍了拍她的后背,没再出言反对,却不是因为她信了林琬的梦境之说,她自幼跟在姑娘身边,知道她表面上乖巧绵软,可是性子倔得很,只要是她决定的事谁都没法改变。
联系起这段时日的种种表现,兰薰想起出发来东河县前姑娘总是悄悄跟大郎君说些什么,她直觉这趟分明不是偷跑出来玩的,而是蓄谋已久,“这事是姑娘跟大郎君串通好的?”
林琬忍俊不禁,从小大哥便替她背黑锅还从不向爹娘告发,这事说到底还是大哥找的这间屋子给了她灵感,她琢磨着到时候爹娘责怪起来她就全推到大哥头上,她自己落不到一丝错处,遂点点头,“算是吧。”
“姑娘怎么想起来开染甲铺?我可从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铺面,再说了女子都会染甲,谁还花钱去做?您这就是赔本买卖,还不如换个别的,婢子觉得胭脂铺子很不错,说不定您还能赚大钱。”听到此事得到了大郎君的首肯,兰薰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反而替她打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