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没,银月升起,一场瞬发于落阳亭的杀斗已经落下了帷幕。
似是在为这一满地血腥哀鸣,九天之上雷声轻吟,不逾时,便宵雨重重,落在被烈日烘烤发烫的大地上,消去了不知多少的暑意,也拂去了不少人心上的躁意。
但丧友或丧亲之悲痛,不是这么一场雨,就能轻易消去的。
雨再大,慕戎的心情也没能轻快许多,反而更加怫郁。
方才与黑衣人一战,虽说他轻松退了敌,但黑衣人疑点重重,让慕戎无法完全忽视。先前单听荣幻转述,他还不会因为出众的幻境之术,而轻率地怀疑到乐正家上。
可是在他亲自验证了之后,他心中只有一个认定的想法:这人的剑法,与乐正家的琴技同出一源。
避无可避。
而且,如果他与乐正沉不是好友,他还绝对会第一个怀疑到乐正沉身上。
乐正家的年轻一辈,能和他打上几个回合的,也就乐正沉了。连那个所谓的精英弟子乐正子跃都撑不过他一招,就遑论他人。
但正是因为与乐正沉相识,慕戎心中怀疑的情绪还没彻底漫上来,他就立即打消了疑心。
慕戎相信自己的眼光,乐正沉怎么可能去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何况他来之前还和乐正沉见过面,乐正沉还肯定地说自己不会来。
但万一呢?
慕戎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掉入了敌人的陷阱,但他不得不跳。
于理,慕戎不该凭“乐正沉是自己的朋友”这么个单薄的理由,单方面地选择信任乐正沉,难道天底下的所有罪犯,就都没有朋友吗?
于情,慕戎也不能让自己的好友陷于随时都可能被“冤枉”的处境。
不管如何,他都得亲自去问乐正沉。
“我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尽管时已入夜,不是个拜访别人的好时机,慕戎脚下也未曾停过,一旦他打定主意,就很难有收回来的时候。
到了三千曲处,这边的天空也在下着细雨。晕暗的月色下,十里横塘处,漾漾碧波上蒙眬着一层雨雾,远看如同夏荷生烟,近看又觉珠帘相接,想到宫儿也不愿他和乐正沉心生龃龉,慕戎原本无谓地踏进放鹤亭的脚步,不由有些迟疑。
话说自己这么光明正大地,连个缓冲时间都没有,就去问乐正沉,究竟是怀疑他,还是不怀疑他?
就在慕戎犹疑之际,侍女琴商恰巧自水廊边上,捧琴而来。
见到主人的好友慕戎,琴商面带浅笑:“真人雨夜前来,可是有要事寻主人?”
慕戎避而不答,转而问道:“你家主人可在?”
“真人大概来得不巧,主人正专研最近新得的残谱,已经好几日不曾出关了。”琴商回道。
“好几日不曾出关?”慕戎叹了口气。乐正沉这个琴痴,要是闭关起来,跟他也是差不多的。
他来得的确不巧,连理由也不巧,不过有了暂时缓冲的时机,慕戎也开始静下心来,思考自己今夜与黑衣人的战斗。
“真人若不嫌弃,还请琴商为您准备茶果。”
“嗯。”慕戎应了声,随后又道,“我就在此等候,你家主人若是出关,且告诉他。”
“琴商晓得了。”
慕戎顺势在放鹤亭歇了下来。放鹤亭虽说是亭,可却不止一个亭子这么浅显,往深处走,就有供人歇息的厢房。
放鹤亭四处帘幕挂起,只要有风,便会轻轻摇曳,像是塘底的水藻。在风雨如晦的雨夜,这样的放鹤亭别有一番景致。
慕戎动作潦草地喝着酒,酒渍顺着下巴滑落在衣衫上,他也不在意。
外面风大雨大了,透着凉气的雨丝时而斜打在他靠着的木板上,哪怕身上的青衫渐渐被润湿了,他也没想着要挪一挪。
仿佛是个设定了固定模式的人偶,只会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喝酒动作。
只要有酒喝,慕戎就不怕等人等上个十天八天。相比起等上那么几天就急得跳脚的荣幻,慕戎表示年轻人就是急躁,还是得多学着点。
结果等到琴商给他拿的酒都喝完时,乐正沉还没出来。
“琴商,这都第几天了,你家主人怎么还没出关?”
“真人,第三天了。”
“什么?才三天?”慕戎晃了晃脑袋,皱着眉回忆,有点不敢置信,“我酒都喝完了,这才第三天?”
“真人,确实是才第三天。”琴商也忍不住笑了,“琴商呈上来的酒,您也都喝完了。”
“哦,好友还没出来,那就没办法了。琴商儿,赶紧给我上酒。”慕戎毫不脸红地继续开口要酒。
琴商笑容微微一滞:“真人,您要的风荷曲已经被您喝完了。要不我给您拿十里红?”
“什么?风荷曲没了?!”听到酒没了,慕戎酝酿三天的酒意顿时消散了不少,“这才多少坛啊?怎么就没了?”
“二百七十坛。”琴商低头小声回道,“真人您已经把去年的库存都喝完了,今年新酿的,琴商不敢呈上来,以免怠慢了您。”
慕戎被说得一脸哑然,想到自己等人,等着等着还顺带喝光了乐正沉的陈年荷风曲,他就开始心虚了。
觑了眼慕戎的脸色,琴商又提议道:“要不我给您拿十里红?”
说到酒,慕戎又有话说了,一脸琴商你不懂酒的表情:“这就不成了。对着这片柳塘荷影,只有荷风曲才够应景有风味啊!十里红要放到冬日喝才够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