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伊夫堡,这座巍峨的古堡矗立在帝国东部边境已经有几百年之久,它见证了两个王朝的兴衰交替。岁月在它身上刻满了斑驳的痕迹。墙砖上的每一道剑痕,护城河里的每一个水花仿佛都能向人们讲述一段遥远的历史。夏天,爬山虎为他披上层层织翠华裾,秋天却又为它换上火红的战袍。向东它眺望大海,仿佛在翘首企盼着某一片孤帆归来。向北它又登上高岗之巅,日夜不倦的守护着帝国的安宁。每当夕阳西下,倦鸟归来,燃烧的晚霞映照在伊夫堡顶端的双头鹰大纛旗上,过往的行人总会停下脚步,用赞叹的目光欣赏它的雄姿。
城堡外的长长的驰道上,一架马车正在扬起尘土疾驰,车门上雕刻着公爵的双头鹰纹章。两匹骏马身姿雄健,四蹄翻飞,车夫飞快的抽动着手中的缰绳,眨眼间车子便驶入城堡。
马车上的两名乘客都显得忧心忡忡。一位身材魁梧,身披甲胄,他是伊夫堡公爵莱恩哈特的亲随杰拉尔德。这位忠诚的勇士奉行骑士精神,从十四岁就开始为公爵服务,不止一次把公爵从危难之中拯救出来。
而另一位则是他跋涉千里费尽周折请来的客人克里夫医生。克里夫是整个帝国里最享有盛誉的名医,他早年加入皇家医药协会,二十二岁就发表了关于治疗中风的论文,轰动整个医药界。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又辞去医药协会的工作,回到家乡开了一家小诊所;不用说,寻医问药的患者踏破了门槛,其中不乏巨贾权贵。但医生始终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绝不因为病人的身份而有所偏颇。
他这次伊夫堡之行的目的是为莱恩哈特公爵治疗中风,克里夫医生向来不出外诊,但这次他有非来不可的理由。
伊夫堡公爵莱恩哈特是一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他在帝国边疆镇守多年,使联邦军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帝国和联邦脆弱的停战条约就要到期,战争阴云再次笼罩整个大陆。如果莱恩哈特公爵在这个非常时期去世,必将极大的刺激联邦的野心。战端一开,将有无数生灵涂炭。为了拯救公爵,也为了能使百姓免于战乱之苦,克里夫医生毅然踏上了这趟危机四伏的旅程。
期间,医生和杰拉尔德遭遇了不下十次暗杀,但每次凭借杰拉尔德的武艺和机智他们都化险为夷。如今,公爵的双头鹰纹章旗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杰拉尔德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但克里夫医生却恰恰与他相反,越接近伊夫堡,他的心情越是忐忑。虽然医生的前半生几乎都在与中风打交道,但他并不比其他人更有战胜这种疾病的把握。
在历史上,中风曾经夺走过许多伟人的性命。联邦第一位女总理玛格丽特夫人就死于中风。目前的医疗条件下,医生只能尽最大努力不让病情恶化,但想要完全治愈却是难上加难。
这时,马车已经停了,两人怀着不同的心情准备觐见莱恩哈特·金·赫尔南托斯公爵。
二
莱恩哈特公爵的卧室在城堡的顶端,走廊里挤满了领主和束手无策的学士,他们议论纷纷,有的在探讨边境防务、有的在虔诚的祈祷、有的则在商量着一些异想天开的治疗方案。
当杰拉尔德带着克里夫医生到来时,人们一下把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几名学士窃窃私语道:
“看,这就是传说中的克里夫医生!”
“是吗?你看看他有多年轻,简直和我儿子一样大。”
“我听说他在西部的深山里治愈了几个麻风病人。”
“胡说,麻风病可是不治之症!”
“听着,他之所以能够让这么多人康复并不是因为有多高明的医术……我听说他和死神签过契约,没有经过他认可的病人是不能被带走的……嘘,小声点,他过来了。”
克里夫医生对这种传闻早已见怪不怪,他向人群高声问道:“请问哪位是公爵的主治医师?”
一位胡子雪白的老人挤出人群,他胸前佩戴着皇家医药协会颁发的勋章。老人颤颤巍巍的答道:“鄙人亚尔福列德学士,是皇家医药协会的认证医生,目前正在……”
“好的,亚尔福列德医生,从现在开始我将全面接手您的工作,您将作为我的副手继续参与治疗。现在,请您向我大致描述一下病人的病情。”
“……好吧,到目前为止公爵大人只发病过一次。那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当时只有他的随从在身边。据随从说,公爵正准备回房间休息,但忽然摔倒在楼梯上。随从把他扶起来,看见他脸色苍白,不住的发抖,而且手脚僵硬。当我和其他几位学士赶到的时候,公爵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但左手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经过诊断,公爵可以确诊为中风无疑。”
“那您采取了什么治疗方法?”
“经过我和团队的会诊”,老人摆出一个介绍的手势,他身后的几名学者点了点头“我们一致决定采用放血疗法来……”
“除了放血呢?”
“这个……基本上……可以说只有放血疗法。”
克里夫医生叹了口气“好的,我明白了。先生们,我们来看看病人吧”
莱恩哈特公爵的卧室已经被临时改造成了病房,里面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和药物的味道。公爵虚弱的躺在床上,他不过五六十岁年纪,却显得老态龙钟。看见克里夫医生,他欣慰的微微点头“你来了,你就是那位名医。”
克里夫医生谦逊的低下头“不敢当,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别人说只有你能救我。”
“公爵先生,我保证竭尽全力,但是……”
公爵微笑道:“医生,不用担心。我明白人各有命,我自问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你清楚目前的局势吗?帝国和联邦的停战协议马上就要到期了,而我肩负着东部防务的重要职责。我敢打赌,整个帝国没人比我更了解联邦的那些下层人。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死掉,联邦军很可能乘虚而入,到时候战火将在整个帝国燃烧起来。所以,无论如何,在帝国做好万全准备之前,请你尽量让我活得久一点。”
“我会尽力的,请您躺好。”说着,医生从随身的小箱子里拿出听诊器放在公爵的胸口。他皱着眉仔细的听了一会问道:“您能向我描述一下发病时的感觉吗?”
公爵的神色变得凝重,眼中流露出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恐惧。“那真是生不如死。”他喉头哽咽了一下,继续说道“当时我感到地动山摇,地狱在我脚下打开大门。无数死者从裂缝里爬出来,噬咬着我的身体。我耳边充满巨大的噪音,像是钟声,又像几万人在一同哭泣。我头痛欲裂,大声叫喊,却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医生眉头紧锁,拿出记事簿在上面飞快的写了几笔。“然后呢,请您继续说,您的描述对于治疗十分关键。”
“我眼看着黑暗淹没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我在刺骨的寒冷中飘荡着,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躺在这里了。”
“那您现在是什么感觉?还有您左手的手指是完全不能动了吗?”
“没错,完全不能动了。那次发病好像夺走了我一半的生命,从那以后我就感觉无比虚弱。甚至和你说话的时候都能感觉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听了公爵的描述,克里夫医生沉默下来。整个病房里的人都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医生缓缓的开了口:“我需要您……”
医生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公爵突然呻吟起来。他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一双眼睛惊恐的看着医生。“天呐,天呐!医生,快救救我,它又要来了,我能感觉到,它又要来了!”
这一变故震惊了所有人。克里夫医生紧紧抓住公爵的手,却发现这双手像石头一样冰冷僵硬。
公爵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阵阵潮红,他把目光从医生身上移开,绝望的注视着天花板,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惊声尖叫。但嗓子里却没有任何声音。
克里夫医生一下子意识到这是第二次发病,他大吼道:“来人,撤了枕头,按住病人!”
病房外的杰拉尔德率先冲了进来,这时公爵的力量大的吓人,他只能死死抱住公爵的一只胳膊。其他人七手八脚的按住了公爵。
克里夫医生从药箱里翻出一个透明的小药瓶,里面装满了血红色的药水。他用尽全身力气掰开公爵的嘴,把药水轻轻的滴了三滴在公爵嘴里。然后医生捂住公爵的口鼻,直到看见公爵的喉咙轻微抖动了一下才松开了手。
这时公爵突然在病床上疯狂的抽搐起来,人们几乎按不住这个瘦小的身躯。又过了一会,抽搐渐渐停止,公爵惊恐的表情还留在脸上,但已经失去了呼吸。
杰拉尔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颤抖着呼唤着“大人,大人……”
克里夫医生脸上的汗水涔涔而落,但眼中的还抱有一丝希望。他握住杰拉尔德的肩膀“别害怕,我们再等一等。”
十分钟过去了,所有人几乎都渐渐失去了希望。
但就在这时,公爵的身体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整个人猛的一弹。
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来,只见公爵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眼里本已消逝的神采也回来了。他嘴唇蠕动着,喃喃的说“我本来已经死了,但一匹火红色的战马把我驮了回来。”他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克里夫“医生,是你救了我。”
克里夫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全身都湿透了。“放心吧大人,起码在两个月之内您都不会有事了!”
这次发病,让莱恩哈特公爵失去了两条腿。
三
把公爵从死神手中夺回之后,克里夫医生的美名不胫而走,人们把他的头衔从“名医”换成了“神医”。但医生本人却仍旧忧心忡忡,他像一个坚定、不屈不挠的角斗士,艰难的赢得了第一回合较量。但他现在精疲力尽,无计可施,只好寻求外界的帮助。在征得了莱恩哈特公爵的同意以后,克里夫召集了伊夫堡上下所有重要职位的官员组织了一次特别的会诊。
“大人们,”克里夫医生神色肃穆的说“请安静,由我一介平民召集这么多显贵实在是失礼至极。但请各位务必理解我的苦衷。”他环顾一下众人“可能诸位很难接受,但我要说的是:莱恩哈特公爵命不久矣,请各位做好最坏的打算。”
医生的话像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人们顿时议论纷纷。一位秃头、满脸横肉的官员站起来大声道:“先生,您不是已经治好了公爵的病吗?”
“不,我没有。我只是延缓了死亡的时间。”
“恕我直言——”官员不满的说,“上次您用的灵丹妙药,就是那种红色的药水,我看见您只用了一点。不是还有满满一瓶呢吗?”
医生苦笑了一下“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种药水是我不久前发明的,它由人血液和尿液的萃取物加上番木鳖碱混合提纯而制成,它可以极大的使脊椎神经兴奋,从而抑制住突发性中风。但健康的人只要喝上四滴就会立刻死于心率过速。”
医生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官员“更可怕的是,它还有一种更大的副作用,就是急剧消耗人体的能量。也就是说,等到下次病发,公爵将没有任何体力去对抗病魔。”
“但是您总有办法的是吗?”
其他官员也跟着随声附和起来“医生会办法的!”
“先生们,先生们!作为一名医生,我只能宣布已经尽力了,但是一名公民,我觉得有义务把我之前听到的一段奇闻告诉大家。虽然这可能荒诞不经,但也许能救公爵的命。”
人们慢慢安静下来,克里夫医生继续说道:“就像我和大家介绍的那样,我本人并非什么神医,只是一名在医术方面略有心得的普通医生。但我的导师布拉柴维尔先生确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名医,他治疗过的疑难杂症不计其数,在医学理念上也思虑深远,远超侪辈。
那还是在十年前,我与他一同研究麻风病的病理特征时,他对我提到了一个人。当时实验遇到了瓶颈,我们都很沮丧。他对我说:‘克里夫,知道吗?其实我们做的这些研究一文不值。’
我以为他只是因为实验不顺而心灰意冷,便安慰道:‘别这么说,老师。实验不成功是常事,我们下次再做好就是了。’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我们的医学只是粗劣的模仿,连真正医学的万分之一都达不到。如果说医学是一座殿堂,那我们的程度只是在宫殿外的泥坑里打滚,仅此而已。’
我对他的观点感到震惊,布拉柴维尔先生为医学贡献了毕生精力,怎么会在晚年怀疑起自己的事业来?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苦笑着摇摇头‘你以为我这么说只是因为实验失败了吗?不,不是的。是因为我见识过真正神乎其技的医术。’
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您太过谦了吧?我敢说整个帝国的医生里就数您的医术最高明了。是什么医术能让您这么佩服?’
‘来,孩子。我给你讲讲我经历的奇事。’他摘掉口罩,开始娓娓道来。
四
‘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死于麻风病,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立志要彻底铲除这种恶疾。1617年大瘟疫爆发,我不顾家人和医药协会的反对来到达斡尔汉的群山中,为染病的人们医治。
那里的树林遮天蔽日,医疗条件极差,几乎找不到干净的水源。我在每天竭尽全力的治疗,却没能救活一个人。我只能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的死去。病人先是手指慢慢腐烂、掉落。接着是皮肤、牙齿和眼睛,他们最后死去时的样子和地狱中的鬼怪无异。
我徒劳无功的工作了几个月,终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开始觉得医生根本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职业。
更糟糕的是,有一天我不小心划破了胳膊,周围的皮肤开始慢慢溃烂,我知道这是麻风病的前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万念俱灰,我开始整日酗酒,不再过问什么病情,浑浑噩噩的等死。
有一天我抱着酒瓶在河边睡着,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我正准备返回诊所,继续喝个酩酊大醉,这时沿着河边走过来一个人。他上中等身材,虽说是夏天但还穿着一身礼服。
我感觉很奇怪,别说瘟疫时期了,就是平时山区里难得见到这样一个衣着体面的外乡人。他走到我身边开口问我,第一句话就吓了我一跳。
他说:‘先生,这附近有死人吗?’
我不知道他问话的目的。茫然的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想起自己可悲的境遇,便大声说:‘当然有,死人、活人,半死不活的,你想要哪种?’
我感觉自己讲了个拙劣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大笑变成了痛哭。
可是这位来者却无动于衷。
他歪着头看了我一会说道:‘你是这里的医生?’
在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回答,‘是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一下对我说:您衣着得体,应该不是本地人,酒瓶里还有多半瓶酒却醉倒在河边,显然酒量不佳,是最近才开始饮酒。在这个国家里,只有医生才会如此严格的控制自己。您的手比小臂肤色还浅,手腕处黑白分明,这是长期佩戴乳胶手套的特征。最重要的是——您胸前佩戴着皇家医药协会的徽章。
‘好吧’我悻悻的说‘你来这里干什么?这是一块被天父抛弃的土地,所有的人都会死于麻风病。不论你来做什么,趁着还没有被感染,快回去吧,’
那人笑着说道:‘不,先生,您多虑了。麻风病这种微不足道的疾病根本不足以困扰我。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却是一名医学爱好者,我想带走几具尸体仔细研究这种疾病的病理。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在几名还活着的患者身上试验一下新配制的成药。’
我大吃一惊。你知道,用人体做试验不仅是严重的犯罪,也是极度违背医疗道德的事情。
可他继续对我说‘医生,您不用如此惊讶。我还没有见过那些病人,但我大概能猜出情形。除了我说的方案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意识到他说的是事实,除了用活人试药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
左右权衡了一下,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他带到诊所。他对我说:‘医生,带几个身体还健全的的病人过来。那些四肢已经烂掉的人,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即使活下来,他们也会终生蜷缩在别人鄙视的目光里,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他的话冷酷至极,但让人无力反驳。我只好到村子里找来了几个名病情不那么严重的病人。这些人已经变得麻木,一言不发的和我回到了诊所。
那个外乡人此时已经脱掉外套,换上了医生的白大褂。我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打量他。这人似乎年龄不大,也许只有二三十岁的样子,但好像阅遍了世间万物。最引人瞩目的是他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比最纯净的黑宝石还黑上几分,有一种让人难以自拔的吸引力。
我忽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问道‘先生,请问您是?’
他礼貌地一颔首‘我叫萨缪尔·穆恩,是一名外国的伯爵。医生,现在请允许我使用您的手术台。’
我点了点头,帮着他把病人固定到手术台上,然后拉上了帘子。
萨缪尔伯爵的影子映照在帘幕上,我依稀看见他拿出手术刀和一些药瓶。里面沙沙的响着,我知道那是在切除腐肉。过了一会,手术室里忽然腾起一阵灼热的水雾,一股难闻腐臭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同时里面传来了病人的嚎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绝望。我想拉开帘子一看究竟,但作为医生的职业操守阻止了我,我只好在外面不安的张望。
又过了一会,病人的叫声渐渐止息了。大概又一个小时以后,伯爵走了出来。他脸上依然带着从容的微笑‘医生,我大概不需要尸体了。这种药物很有效。请您亲自来看一下吧。’
我迫不及待的掀开帘子,只见那个病人已经坐了起来,她身上虽然血肉模糊,但腐烂的组织一处也没有了,新的皮肤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我震惊极了,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其余几个病人看到了生的希望,纷纷向伯爵跪下,求他救命。伯爵没有休息,一口气做了几台手术,等到天快亮的时候这些病人全都被治愈了。
工作了一晚,萨缪尔伯爵没有任何疲惫的神情,他边收拾东西边对我说:‘医生,我要向你告别了,感谢您提供的帮助。’
我急忙阻止道‘您要走了吗?请您千万不要离开!山里还有许多病人,求您大发慈悲,也可怜可怜他们吧!’
他用冷峻的口吻回答我:‘不,先生,我对麻风这种疾病已经感到厌倦了,世间任何一个麻风病人都不再与我有关。我要再去研究其他疾病,这是我的乐趣所在。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我会破例再为一个人诊治——’
他凝视着我的双眼,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他慢慢的说:‘那个人就是你。’
我愈发惊异,当时我穿着长袖衬衫,染病的消息也没对任何人讲过。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的。
他走过来,扶住我的胳膊——那正是溃烂的部位,对我说‘这几个人不会留在这里了。我赐予他们新生,作为交换他们将永远为我效力。而你,医生,你不必跟随我。我要你在世间宣扬我的神迹,传播我的美名,仅此而已。’
说罢他把手拿开,带着那几个村民头也不回的走入残存的夜色中。
我如梦方醒,赶紧挽起袖子查看胳膊上的伤口。腐烂的地方迅速的结了疤。第二天我蒙头大睡,直睡到太阳偏西才起床。我又检查了一下患病处,腐肉全部消失,长出的皮肤光洁而强韧。
我百思不得其解,伯爵只是用手碰了我一下。麻风病,这种古老的绝症就这么不治而愈了。潜意识告诉我,这位伯爵是一个行走于世间的神灵,但理性和科学思维却阻止我承认这个想法。
又过了一天,我扔掉所有的酒,离开了深山。回去以后,我潜心研究,并回忆起一个细节,伯爵做手术时曾经使用过一种高温水雾。我顺着这个方向探索,发明了高温疗法。这种疗法虽然可以救命,但和那位萨缪尔伯爵不同的是,接受过治疗的人只能终生缠着绷带生活。’
说到这,布拉柴维尔老师拿掉眼镜。他沉默良久,继续说道:‘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心里有愧。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刚才,我从未向人提起萨缪尔的名字。我曾经把他当成目标,以超越他为己任。可就在刚才,我终于了解了两者之间巨大的差距。我忙碌了半生,是时候解开这个心结了。’
以上就是我的老师布拉柴维尔讲述的经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我听说他皈依天父,成为了一名虔诚的修道士。”
五
听众们面面相觑,这故事太过离奇,他们一时无法接受。那个秃头的胖官员再次站了起来,顺便一提——他是伊夫堡的财政官。“医生,我有一个疑问。”
“您请讲。”
“您说当时您的导师深受病痛的折磨又恰好处于酗酒状态,那么恕我直言,这一切,包括那位神秘莫测的伯爵,会不会全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呢?”
克里夫医生微微摇了摇头,清了清干渴的嗓子回答道:“先生,您的思维很缜密。其实一开始我也这样想过。而且从神经学上来讲,人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是很容产生这样的幻想的。
但听了布拉柴维尔老师的讲述后,我对这位萨缪尔公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至于近十年来不停的打探着他的消息。后来我发现,这个人并不是老师在病痛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虚构出的人物,而是真实存在的。”
他把目光投向杰拉尔德。杰拉尔德点点头,抱过来一大摞报纸,其中有些已经泛黄了。
“谢谢你!各位大人,这位萨缪尔伯爵其实一直出现在小报的角落,只是我们没有注意过他罢了。比如……这一张,《荣耀报》。”
他翻开报纸开始朗读上面的内容:“失明老人靠坚定信仰重获光明:……老人坚持声称他看见了圣子。圣子的年龄和他儿子差不多,在三十岁左右。黑发黑眼,典型的马泰族人长相。圣子询问他为什么想要恢复视力,老人回答还想再见见家人。圣子用手碰了一下他的眼皮,告诉他可以睁眼了,他便重见光明……”
医生又翻开另一张报纸“还有这个,这张是最早的。《流浪汉为何死而复生?为您还原卢丹镇的未解之谜!》:……突然降温使得很多流浪汉冻死街头。但是其中一个却幸运的躲过了灾难。目击者Z先生称,该流浪汉经常在附近的街区活动,当天却蜷在角落里一动不动。Z先生上前查看,发现此人早已冻僵。正当Z先生准备离开之时,走过来一名穿礼服的男子。该男子在尸体的耳边耳语几句,尸体便腾地站了起来……好了先生们,还有很多,我就不挨个念了。我知道这些小报喜欢夸大其词,但不知道您发现没有,每一篇报道上关于这个人外貌的描述和行为特征都与布拉柴维尔先生口中的塞缪尔伯爵一致。一篇两篇报导也许是巧合,但这么多篇足以说明问题了。这位萨缪尔·穆恩确实存在,而且有着超凡入圣的医术!”
听众们顿时议论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许久不见停息。
肥胖的财政官只好再次自告奋勇维持场面“安静,安静!克里夫医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想找到这位奇人来代替您治疗,是这样吗?”
“没错,我刚才说过,我已经对公爵的病束手无策了。”
议论声再次轰然响起。胖子努力的挥着手,仿佛想把声音压下去。“天呐,先生们,安静!好吧,医生,鉴于您高超的医术和医德,我们姑且相信这种奇谈怪论,为了公爵的健康,伊夫堡也愿意放手一试。但即便是这样,时间紧迫,我们要到哪去找这位神秘兮兮的伯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