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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蛇童子(7)

植入仙骨不过片刻,长桑和穆笑面前的小童便以眼见之速长大了。  他摇摇晃晃站在地面上,一双眼睛呆滞无神,双手微微发颤,像是还不熟悉自己的身体一般,才迈开一步就差点儿跌倒。  长桑连忙扶住他。小童长成七八岁身量便停了,眼睛还是童稚的,没有半分灵气。  “你要辟蛇童子做什么?”  “守我的草药园。”长桑回答穆笑。  穆笑不得不陷入片刻的沉默。  “你捏了一个人出来,守你种的草???”  长桑对穆笑的说法感到不快:“那些可不是简单的草。山神归位之后,凤凰岭上各类生物都渐渐恢复活动,蛇虫鼠蚁也多了起来,我总要想点办法。”  穆笑冷静地戳破了他的谎言:“你别骗我了。你就是想做个人出来当你徒弟。药草园你捏个纸人去就能守了,何必掘墓放骨,给他造肉身?”  长桑不吭声,弯腰给阿泰整理乱蓬蓬的头发。  他掌心中窜起微弱的亮光,亮光钻入阿泰的双耳之中。阿泰的眼神渐渐变了,片刻后张了张口,用生涩的声音小声喊了句:“先生。”  穆笑:“……你疯了?你是真想养他?!”  长桑:“想。”  他没再用别的借口了:“所以你别想把他带到他娘面前。”  穆笑心烦意乱,在亭子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大步来到阿泰身边,抓住了他的手。  孩子的手指异常冰凉,且皮肤肌肉尚不够柔软,始终与真的人不同。穆笑心中忽然微微一动,抬头看向长桑。  “他还能认出自己娘亲么?”  “我怎么知道?”长桑把阿泰抱起,让他脱离穆笑的控制,“穆笑,你带阿泰去见他娘亲是害他。他是我刚做成的辟蛇童子,尚未学艺,只是心中天生对蛇类带着憎厌之情。你让他直接见到那样的蛇类,万一令他崩溃,岂不白费了我一番心思?”  穆笑皱眉看着他。  “况且……”长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况且你不觉得,为了满足山神的要求,你已经失去原则了吗?我记得你因她要求才去解决鬼师之事,这太不像你了,穆笑。你不是这样热情善良的人。即便被她威胁,可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任山神,你怕什么?”  穆笑:“我并未怕。”  长桑拍拍阿泰的脸:“我们是神灵,不可涉入人间太深。即便在凤凰岭困了这么久,我也没忘记过这个原则。山神曾是人,自然会多留几分人的心性,你不要和她一起胡闹,多劝劝她吧。”  穆笑显然不太高兴了:“我与你不同,我不是神灵。我是生于凤凰岭的一个精怪。”  他停了口,扭头看向二曲亭外头。这是长桑的居所,弯弯折折的廊道尽头有这样一个玲珑亭子,立在山峰的边缘。凤凰岭被云雾笼罩,更高处有阳光,把雾气都照亮了。  穆笑是生于凤凰岭、长于凤凰岭的精怪,就连他的名字都是受凤凰岭山神所赐。分明已经尽力不让自己过分参与人间杂事,可始终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她回不来了。”长桑在他身后慢吞吞说,“即便凤凰岭你守得再好,她也回不来。”  他话音刚落,穆笑已经甩动衣袖,消失在廊道上。  “又生气了。”长桑笑了一声,把怀中的孩子放在地上,“来,我教你走路。”  阿泰看着他,又喊了一句“先生”。  世事有了令这位神灵惊喜的地方。凡是婴孩,来到人间说的第一个词无非“爹”“娘”。可他做成的这个阿泰不一样,他学的第一句话,是——先生。  那是属于长桑的称呼。  他心中突觉柔软,一面想着原来缔造生命这般神奇,一面牵着阿泰的手,打算带他走上廊道。  可才刚转身,廊道上掠过一片玄青色薄云,是穆笑又回来了。  他左右手还各拎着一坛酒。  长桑鼻子一动,失声叫出来:“见太平!”  穆笑把酒坛放在他面前,咬牙道:“这两坛给你,你带小孩跟我走,去见他娘。”  长桑这回没有犹豫很久。他小心翼翼揭盖闻了几下,脸上浮现沉醉之色,嘴里嘿嘿地笑,乐得话都说不出来了。穆笑催了又催,长桑依依不舍地将酒藏起,一把抱起阿泰,跟着穆笑离开了。    自从山神归位,凤凰岭就没有下过雨。但是雾气仍旧日复一日地笼罩在山岭上。长桑与穆笑穿过云雾,落在芒泽附近。  他们本可直接抵达芒泽,但阿泰在长桑怀里突然挣扎起来。  长桑吓了一跳,怀中冰冷的躯体因为恐惧或别的什么原因瑟瑟发抖,小手紧紧抓着他衣袖,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衣物扯破。  “阿泰?”  雾气里传来了人走动的声音。  阿泰圆睁着眼睛,盯着声音来处。他咧开了嘴,露出忽然变尖利的牙齿。  穆笑惊疑不定:此时在长桑怀里的小童不像人了,更像是一个亟待变化的怪物。  长桑却明白了阿泰变化的原因,他抱着阿泰退后两步,长袖一挥,将眼前迷雾震散。  从雾气散开之处走来的,正是伯奇。他身后跟着程鸣羽与一位中年妇人,杨砚池则在妇人背后探头探脑。  “别过来!”长桑大吼,“不能靠近!”  他怀中小童已经因为痛苦和憎厌而亮出獠牙,在长桑的钳制中奋力扭动身体。  伯奇等人一怔,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吴小银认出了他怀中的正是自己孩子,忽然挥动手臂把程鸣羽推开,冲着长桑就奔了过来。她已经穿上了衣服,头发也被程鸣羽梳理好,可在意识到孩子就在前方的瞬间,她的双瞳在瞬息间又生了变化。  烈风贴着地面滚滚而来,扬起一片烟尘。  长桑避之不及,又不想在程鸣羽面前伤人,干脆抱着阿泰直接跃起,跳到了树上。  “还给我!!!”吴小银竭力大吼,她声音粗粝尖锐,有如无形刀刺,入耳生疼。  程鸣羽呆了一瞬,伯奇已经扬起双翅,盖住她双耳。穆笑再次驱动周围树枝限制住吴小银的行动,吴小银挣扎不已,一身刚换上的衣服已经寸寸裂开,里头露出斑驳的蛇鳞。  她声音越来越尖利,似是充满无端苦楚。  阿泰咬住了长桑的衣襟。他手上指甲又尖又长,整个人都呈现出古怪的青白之色,双瞳如同一面笼满雾气的镜子,甚至映照不出长桑的模样。这是辟蛇童子在察觉附近有蛇出现时产生的变化:他会化身奇兽,攻击并驱赶自己最憎厌的蛇类。  长桑长袖一挥,不得不再次离开,这次轻飘飘落在了不远处的山头上。  吴小银被穆笑控制着,始终无法移动,但她双目赤红,瞳仁中一道猩红竖线,令她看起来有如鬼魅。  “把阿泰还我!!!”  她的愤怒与焦灼驱动了体内蛇怪的内丹,蛇尾终于冲破障碍挣出,重重拍打在地面上。  瞬息间,群山摇动,万兽惊鸣。  程鸣羽头疼欲裂。她被吴小银的声音吓得不轻,但此时凤凰岭的异动更令她浑身难受,胸口仿佛憋着一团散不开的淤气,令她呼吸急促,喘不过气。  “我来解决它。”伯奇在她身边说。  程鸣羽看着伯奇:“……怎么解决?”  伯奇的神情很诧异,仿佛她问了个不必要的、甚至不值得的问题。  “杀了她。”伯奇说,“这很容易。”  程鸣羽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伯奇,几步跨过去,扑到了吴小银背上。  蛇鳞与粗硬的树枝划伤了她的手臂,但她仍紧紧抱着吴小银背脊,双手几乎立刻探入了吴小银的体内。蛇怪的内丹正在不断发热滚动,她不得不死死地抓握着它,不顾手掌上灼伤的痛楚。  “阿妈!你冷静!”程鸣羽握着那颗疯狂挣扎的内丹大叫,“阿泰活了!是长桑公子救活的!你看到了!”  内丹如同一枚烧红的碳,在程鸣羽手心打转。  在半明半暗的视线里,程鸣羽看到自己捧着那颗内丹,火一直烧到了她的手臂上。吴小银站在她面前,仍是人类模样,一双眼睛里却淌下汩汩血泪。  “他真的活了。”程鸣羽哑着声音说,“阿妈,你好好看看,阿泰就在这里。”  疯狂旋转的内丹慢慢平静。程鸣羽头晕目眩,被人从吴小银背上拉开。她双手血肉模糊,后颈和后脑勺又麻又疼,几乎抬不起头。穆笑先是拎着她衣领,后来发现不行,只得伸手扶着她,让她慢慢靠在自己身上。  吴小银终于冷静了。她拖着半截蛇身,仰望着山头上的长桑公子。  远离了吴小银,长桑怀里的阿泰也平静下来。长桑把他放到地上,牵着他的手好让他站着。  吴小银呆呆看着阿泰,又似惊喜,又似怀疑:“阿泰?”  但小童没有回应她,只垂头愣愣瞧着她的半截蛇身。  吴小银没料到自己的孩子竟长成了这么大的孩童,痴愣片刻后,忽然扑地跪拜,感谢长桑。  长桑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在说辟蛇童子的事情。  在长桑的话里,程鸣羽慢慢从手掌的疼痛中缓过来。她眼睛都红了,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又累又痛,但又无计可施。杨砚池从后面走上来,撕了自己衣角的布料给她包扎,但被穆笑拦下了。  “不需要你。”穆笑瞥他一眼,“长桑会治。”  杨砚池扭头问程鸣羽:“疼不疼?”  但程鸣羽没仔细听他说话,只是一直看着那边的吴小银和长桑。  “我帮不了她。”她低声说着,眼中尽是沮丧与不甘。  长桑一口气将辟蛇童子的事情说完,吴小银直起身,远远地盯着他。  “阿泰是死了,对不对?”她问。  “……是的。”长桑回答。  “他现在也不算活着?”她又问,“可他能走路,能说话,还能跟着神灵,是么?”  长桑点点头。阿泰扯了扯他的衣角,喊了声“先生”,小声说:“这个姨姨,我,不喜欢。”  声音很小,吴小银没听到,长桑却听得很清楚。他的倨傲消失了,脸上倒显出些不好意思来:“不不,小孩,这是你……”  后面的话他没好意思说出来。他摸了摸阿泰的头,对这个自己做出来的小人儿,头一次生出了莫名的怜悯。  吴小银没有再暴怒。她体内蛇怪的内丹开始缓慢运转,猩红的双瞳也渐渐变为浅绿,浑身戾气尽数消失,眼前只是个拖曳着蛇尾的中年妇人而已。她其实还是伤心的,但又不敢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面前流露:她知道他们不在意。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伤心里头还有说不清的高兴:阿泰早就死了,这事情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埋葬阿泰的就是她。可他现在还能以这种姿态活着,又是被仙人救活的,她又有什么不满足呢?  她此生所求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事情而已:孩子能活着,好好地活着。这世上万千景致,最好他都一一见过。  “谢谢仙人、谢谢……”吴小银嚅嚅说着,忽然又觉胸中有些异动:有另一种活泼的欢喜正在升腾。  她此时才记起,自己怀里还藏着一颗心,那颗心现在也为她和她的阿泰而雀跃着。  头发花白的妇人一面道谢,一面捂着自己胸口,终于低声哭了出来。    程鸣羽手上的伤很快就好了,长桑不过念了一道咒,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长桑为程鸣羽治疗的时候,程鸣羽一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阿泰。  这孩子瞧着是与普通小孩不太一样,他面色并不红润,反倒透出些惨兮兮的青白,眼神也不够灵活,时不时还会像被突然惊着一样,猛地抬头冲长桑喊一句“先生”。  长桑则会很快回答:“在呢。”  长桑应得耐心,阿泰每每得到了回应又会垂下头,认真把玩手里的几片草药。  “辟蛇童子……是真的见不得蛇么?”程鸣羽小心翼翼地问。  “他天生就厌恶蛇类。”长桑仔细看着程鸣羽的手心与手臂,“其实蛇类渐渐也会害怕他,辟蛇童子化身而成的奇兽名为朦,它是蛇类的天敌。”  他顿了顿,话语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些歉意:“我也不知……竟会变成这样。”  程鸣羽没吭声。这样的阴差阳错,不能怪到任何人头上。  吴小银化身巨蛇四处乱窜的时候,把应春的烟墅也给弄坏了。应春在这儿找到伯奇和穆笑,想让他俩帮自己忙,重新恢复烟墅。她带来了一堆玉兰花小人,在阿泰身边咕咕唧唧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那蛇还在下面呢。”应春说,“她不肯走。”  众人扭头看去,果然瞧见吴小银在远处徘徊。她与他们隔了一个山谷,此时已经恢复人形,正孤零零一人站在林子边缘,望向这头。  程鸣羽扭头问阿泰:“你认得她吗?”  阿泰也看向了那边,就连他身边的玉兰花小人都停止了喧闹,齐齐看着他。  “不认得。”小孩用幼嫩又略带生涩的声音说,“但是,很久以前,好像,见过的。”    吴小银一直看到长桑等人与阿泰离开,仍旧不舍得走。  她坐在林子的边缘,一会儿脑袋空空地发呆,一会儿又和脑袋里那小蛇的声音聊天。  夜幕降临之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林子。  吴小银发现那人正是当时与山神一起压制自己的年轻人。她知道他不是神仙,只是普通人,于是连忙起身追上去,想跟他道谢。  杨砚池离开芒泽之后就迷了路,金枝玉叶不在身边,他根本认不清楚夜间凤凰岭的山道。好不容易碰到吴小银,他反倒要给吴小银作揖道谢了。  跟着吴小银走出密林的时候,吴小银问他从何处来,杨砚池便告诉了她自己的来历。  两人一路闲聊,吴小银说话也渐渐利索了。眼见杨砚池家的院子就在前方,杨砚池又回身朝她鞠躬作揖,祝她长命百岁。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恩公不必客气。”吴小银又反过来给他道谢。  杨砚池摇摇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凤凰岭山神归位,等一切恢复正常之后,凤凰岭的鬼打墙应该也会消失吧?我不可能在山上住一辈子,总要离开的。”  吴小银迟疑片刻,再张嘴时声音有些古怪。  “恩公,你若离开,千万别回长平镇。”  杨砚池闻言一愣:“长平镇怎么了?”  他知道此时跟自己说话的不是吴小银,而是吴小银体内的那条小蛇。  “有一个很大的……东西已经形成,正从西南边境朝凤凰岭靠近。”吴小银压低了声音,“长平镇死了太多人,已经成了巫池。那东西……它会被巫池吸引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杨砚池忽然想起,之前死在长桑手底下的鬼师似乎也说过类似的事情。  “我不知道。但伯奇他们肯定晓得。”吴小银说,“所有经过凤凰岭的鸟兽都在说这件事。”  杨砚池不得不认真起来,小蛇太严肃了。  可无奈他自己也学艺不精。  “巫池是什么?”他挺不好意思地问。  “恨和恶的巢穴,最污浊的根源。”吴小银浅绿色的蛇瞳在月光下闪动亮光,“它是混沌的诞生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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