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炸平了长平镇,也将长平镇变成了最适合形成巫池的地方。 春季的鸟儿纷纷从南方飞往北方,它们会带来各种各样的讯息。伯奇日夜守在凤凰岭高处,他能听到所有途径之鸟的声音。 它们告诉伯奇,在凤凰岭之外的各个地方,大大小小的战役接连不断,每一场战役都会留下无数尸体,若是遇上合适的地理位置,战场便成了天然的巫池,开始孕育最邪恶的东西。 “长平镇的巫池正在形成,但里面是什么情况它们也全都不清楚。”伯奇说,“目前还是平静的,不知道何时会有异变。” 坐在他面前的穆笑、长桑和应春都沉默不语。 长桑和伯奇是年纪很大的神灵,他们早就见识过不少巫池从形成到孕育出混沌的过程。但穆笑和应春都是凤凰岭上的精怪,他们几乎没有机会离开过凤凰岭,而凤凰岭周围也从未产生过巫池,因而没有亲眼见过。 只是巫池的可怕,他们早有耳闻。 “要管吗?”应春问。 穆笑拿着一个梨坐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啃。他侧耳听着楼上的动静。 此时四人正围坐在山神的居所留仙台中,应春的玉兰花小人一个个伸直了短小的手臂,举着酒壶酒杯和水果,在桌面上跑来跑去地给四位大仙斟茶递果。 长桑对巫池里可能会孕育出的混沌充满兴趣:“话说回头,我还没养过混沌。” 伯奇和应春齐齐开口:“别!” 穆笑此时放下了手里的梨,看向楼梯。二层以上都是程鸣羽居住的地方,平时只有应春会上去。程鸣羽正揉着眼睛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他们四人之后,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手好了么?”穆笑拉过她的手细看。 医术被怀疑的长桑发出不满的哼声。 程鸣羽拿过桌上的酒杯闻了两下,小心翼翼地喝了一点儿。她不大能喝酒,这两口酒液下去,脸很快就红了起来。她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制服吴小银时透支的精力总算慢慢地恢复了。听见这几人在楼下讨论长平镇和巫池,她连忙下来细听。 据长桑说,巫池的形成有三个十分重要的条件。 一是在巫池形成之前已经在那处生存着的精怪。它是混沌的核心,也是巫池之所以能孕育混沌的最重要原因。 二是在短时间内大量形成的尸体。尸体的生魂与怨气混杂在一起,灵魂得不到安息,很容易会被原本已经存在于这一处的精怪吞噬。 三是特殊的地理位置。 长桑拿起了一个酒杯:“四面环山,地势低平,有河川经过,郁气不散,适宜藏灵。” 混沌并不是凭空形成的,每一只混沌的核心,都是曾经生存于这世上的某个精怪。因为地势原因而无法离开的生魂与怨气,会不由自主地被精怪所吸引。它们互相吞噬,互相纠缠,天长日久,便成为了一团行迹不清、满身邪气的混沌。 混沌需要不断补充死者的魂灵与怨气来喂养自己。而当它长期失去食粮,庞大的身体则会渐渐溃败消散,最终彻底消失。 程鸣羽听得心惊:“如果长平镇真的形成了巫池、生出混沌,那凤凰岭不就是它的目标么?凤凰岭距离长平镇最近,有人也有兽,太适合它作乱了。” 她这话一出,应春和穆笑都停了手,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长桑与伯奇则对视一眼,露出了颇令人不快的笑。 “你想怎么做,山神?”长桑问程鸣羽,“要我们去消灭混沌?” 程鸣羽奇道:“难道你们不打算这样做?” 长桑拿起瓷白色的酒杯,摇头晃脑:“当然。” 身为九重天的神灵,长桑和伯奇只是被困于凤凰岭。他们是超脱于人世的仙人,混沌与人、兽一样,在他们眼中,只是这世间孕育出来的灵物之一。 “万物有灵,何须分等?你比我高级,我又比你厉害,如此区分,自然是要闹个不停的。”长桑任酒杯在手心中慢悠悠转动,液体渐变温热,冒出袅袅白气,“若是真有混沌,那便有呗。我们不可左右世间万事变化。当然,若混沌扰攘到我们,我们自然也会出手。但如今,一切安宁。” 程鸣羽看着眼前众人,低头不语。 说是不用分三六九等,然而——程鸣羽心想,说出这样的话的长桑,原本已经就在心里划分了等级。孰优孰劣,孰高孰低,身为仙人的长桑和伯奇,与其余人所想完全不一样;而程鸣羽心里的念头,又与面前四个精怪或神灵截然不同。 她感觉自己无法再端坐了,于是连忙起身。 “去哪儿?”穆笑问。 程鸣羽:“出去转转。” 穆笑扔给她一个玉兰花小人:“那你去跟它们玩吧。” 程鸣羽:“……” 她慢吞吞离开留仙台的时候,那四人已经开始讨论另一个话题。凤凰岭许久没下雨了,应春和穆笑身为草木形成的精怪,心中都有些不安。“去找甘露仙问一问吧?”应春对其余三人说,“咱们是不是得祈雨了?” 程鸣羽心想,这事情应该与山神有关,但显然这四位大仙都认为她这个山神没什么用处,也不必与她商量。甘露仙是谁?她心中好奇极了,但方才的不快令她没法回头,干脆将玉兰花小人放在一旁,从留仙台上跃到地面,跑入了林中。 杨砚池正在自家背后的菜地里发呆,眼角余光瞥见有个人小心翼翼地从林子里走出。 他眼睛都不抬,已经知道对方是谁。 “你手好了?” 程鸣羽连忙冲他伸出手:“全好了。” 杨砚池瞥了一眼,嘴上没吭声,心里疯狂转动着一个不方便说出口的念头:山神果然还是应该让他的恩人长桑来当。 程鸣羽坐在他身边,心里稍稍觉得踏实。这男人是凤凰岭上能与自己交谈的普通人,程鸣羽感到异常安心和踏实。 她开始跟杨砚池说方才的事情。 杨砚池起先听得不太认真,但等到程鸣羽提到巫池,他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我觉得自己完全不像一个山神,只是一个安插在凤凰岭上的吉祥物,作用也仅仅是用于维持芒泽运转。”脸上还带着酒液熏出的潮红,程鸣羽眼里尽是沮丧,“我完全没任何作用。” 杨砚池随口安慰她:“你本来也只是想吃好喝好而已,现在不正合适么?” 程鸣羽沉默片刻,说不出话。她心中自觉是不合适的。虽然一开始确实只是想吃饱喝好,但先是碰上了鬼师,随后又遇到吴小银与蛇怪,再加上她亲眼见着凤凰岭因为山神归位而渐渐活过来,便渐渐明白,山神并不是一桩容易的差事。 “挺久没下雨了,他们打算祈雨,可也没想过跟我商量。”程鸣羽嘀嘀咕咕。 杨砚池听到这里,倒是想起了昨天小米跟自己说的一件事。小米每天除了干农活、干家务和跟金枝玉叶吵架,最令他开心的莫过于在井边和观聊上一会儿天。可观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好不容易昨天冒头一回,那原本光泽丰润的黑发不知为何,竟变得干巴巴。据观所说,这是因为久不降雨,凤凰岭上的湖泊水渊全都变小了,自己自然也受到影响,变得虚弱。 “你知道怎么祈雨吗?”程鸣羽问他,“长桑以前有没有教过你?” “这怎么可能教我。”杨砚池很快岔开了话题,“说到巫池,我正打算请你帮一个忙。” 程鸣羽一下来了精神:“请我帮忙?” 杨砚池神情严肃认真:“对,请山神,帮我一个忙。” 程鸣羽觉得自己有些轻飘飘了:“你说你说。” “带我出凤凰岭。”杨砚池轻声说,“我要回长平镇。” 自从听吴小银提到长平镇的巫池,杨砚池心中便始终惴惴不安。他知道长平镇被那炮弹砸过之后,不会再剩什么人,但……但万一呢? 如今程鸣羽又说巫池的形成这般诡秘,杨砚池愈发提着一颗心。 长平镇是他离开养父之后,自己真正驻守的地方。虽然在此地扎营还不足一月,但杨砚池心里存着一个念头:他要好好管理长平镇上的人。 若还有人活着,他便将他们带离长平镇。若真的全无人烟,至少他能收拢遗骨,不让那些还无法离开的魂灵被混沌吞噬。 他此时甚至想起长平镇出事当夜,自己听到的那些带着尖利呼啸之声越过高空的魂灵。有的人走了,但他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茫茫然死去,至今还在镇子的废墟中徘徊。 能帮自己忙的,也只有程鸣羽一人而已。杨砚池与长桑、穆笑等人接触过,虽然知道他们神通广大,但他们也确实不可能帮助自己这样的凡人。 果不其然,程鸣羽一下站了起来:“对,我是山神,我可以穿过这片迷雾……我能带你出去!” 杨砚池连忙点头:“正是,因为你是山神,只有你才能帮我。” 他说了一些好话,程鸣羽顿时飘飘然,但很快,她敛了面上喜色,神情严峻:“你回去做什么?” 杨砚池坦白与她说了,程鸣羽认真听完,十分钦佩:“你这人这么好啊?” “……是吗?”杨砚池愣了片刻,竟觉得耳朵有些发热。 从没人说过他好,这反倒让他害羞起来。 “走不走?”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连忙站起来,“现在就出发吧,趁着时间还早。” 程鸣羽:“你不种地了?” 杨砚池指着趴在树荫下吃草的两只兔子:“金枝玉叶,起来干活。” 金枝玉叶懒洋洋化作人形,装模作样在地里走了两圈,眼见杨砚池和程鸣羽去得远了,又立刻回到树荫底下,化成兔子互相抓毛。有小米呢。金枝对玉叶挤挤自己的红眼睛:小米什么都能干。 环绕着凤凰岭的迷雾虽然散去了一些,但越是靠近山脚,雾气就越是浓厚,杨砚池曾经尝试过离开,但结果仍与过去一样:他走不出去。 穿过迷雾的时候,程鸣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被这个小姑娘带领着,也被她保护着。 杨砚池只觉得古怪又好笑,但并不反感。在水汽丰沛的厚雾里行走的时候,他还问程鸣羽,他们这样离开,会不会触怒穆笑等人。 程鸣羽心里还带着一点儿怨怼,回头气鼓鼓地说:“那就触怒吧,让他们着急。我只是个吉祥物嘛,我若是没了,再找一个便是,反正我什么用都没有。” 杨砚池:“……这不好。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刚刚说的是气话。”程鸣羽仍旧紧紧攥着他手腕,不让他停步,“长平镇既然已经开始形成巫池,说不定他们所讲的混沌也正在形成。我们下山之后,先远远看一眼。如果没事,你再靠近;若是不对劲,我们立刻回到凤凰岭就是了。” 杨砚池点点头,心想这样谨慎,确实是好的——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们?你也去?” “当然。总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吧。”程鸣羽振振有词,“再说了,我还是想找山下的杨砚池将军当我手下,我也想看看他还在不在。” 杨砚池:“不在了,早死了,你死心吧。” 程鸣羽扭过头冲他笑。两人的头发和眉毛都被雾气打湿了,水珠在程鸣羽的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水滴。杨砚池心想,原来她睫毛这样长。 此时脚下忽然一个趔趄,他连忙反手抓住程鸣羽手掌,再抬头时,眼前再无雾气。 脚下是湿润的土地,还留着小水洼的泥路,当日接亲的轿子留下的深坑里积了小小一汪水。 他们走出了凤凰岭。 但两个人谁都没动作,杨砚池甚至下意识地把程鸣羽拉近了自己身边。 “那是……什么?”程鸣羽呆呆望着眼前景象,半晌才结结巴巴问出一句话。 在泥路的不远处伫立着不少房舍,本已经被炮弹砸得面目全非的长平镇,不知何时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程鸣羽想走过去,但杨砚池拉住了她:“等等,这不对劲。长平镇距离凤凰岭没有这么近。” 两人迟疑许久,终于小心翼翼抬腿,朝着那方向走了一段。 越是靠近,越觉得古怪:镇子上的街道宛如昨日,所有房屋干净漂亮,除了没有一个人之外,这俨然就是杨砚池印象中的长平镇。 “戏楼?”程鸣羽拽了拽杨砚池的衣袖,“镇子上的戏楼,原先在这里么?” 杨砚池看着眼前的三层小楼,一时间以为自己的记忆错乱了。 长平镇上确实有一个戏楼。虽然名为戏楼,但早在许多年前,已经成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窑子。而他印象极深的是,这戏楼原本位于长平镇边缘,绝不是像如今这样,大咧咧矗立在镇子中央。 琉璃瓦像被淋了水,在日光里闪动荡漾的光。硕大的“戏楼”二字龙飞凤舞,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当撞响,声音清冽。 两人面面相觑。 在这寂静的,似活又似死的镇子中,只有眼前的戏楼里有声音。 那是谁都不可能错认的舞乐与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