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卫军统领逸桓在御书房外徘徊。 他墨色翻领大氅的背影就在逸桓眼前,配了重剑依然悠哉的赏花,一点都不像准备亲赴前线的模样。 逸桓踌躇着偷瞧自己从小跟到大的主子,当今的日翳国新君。 “少主,时辰已至。” “你又忘了,我已经登基了。”他提醒。 “啊……殿下,请恕罪。” 他对慌忙认错的逸桓偏头一笑,并不较真。 那沉静俊美的容颜一如往昔,好似多了一丝落寞,又独独少了什么。 少了她。他的小策姬。 ◎ 以前他抱着她,总是怀疑,这小女子真的是传说中能左右国族兴衰的五代星见吗? 她刚来的时候,什么都搞不清楚,很爱跟前跟后,却是憋了一肚子疑问开不得口,俏脸越绷越紧,喜怒全都形于神色,稚嫩得很。 他装作没看到,她总是等到四下无人才附耳悄问:“刚刚那个家伙是谁?哪家族的?帮哪边的?跟你有亲戚关系为什么不支持我们?” 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串,问的他烦,那可是十年百年的阴暗曲折,重头解释太累,他向来不跟女人谈政治。 有什么好谈的? 她的问题那么傻气,他远比她精明,比她干练,长年活在暗算放毒笼络离间的险恶宫斗之中,看尽了那些金碧辉煌下的背德谋杀,云鬓俪人娇媚下的心机,他已平静淡定。再也没有什么能牵动他眉眼的微波,因为没有一样是真心的,巧笑倩兮后头全是算计,他很明白。 却从来没想过会遇上她。 “少主,你相信吗?星见和圣者注定必须相杀哦,没有人逃得过。” 她趴在他的腰际,不知道为么她总喜欢这样,在他面前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 “转轮第四十八夜,云蔽日月,双星争辉。” “我不信那套。” “那你信什么?” 他微微挪动身子,逃开了话题: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你爱我吗?” “没那种东西可以给人。” “哦。”她淡淡的回了一声,重新把脸贴上他的腰窝,再也不看他。 他不信宿命,自己的命运本该靠自己的手去开创,在强敌环伺之中剑不离身,他就是这样长大的。 唯独这一次,却信了她。 她认真对他说着那些听起来异想天开的梦想,欲天本该恢复一统,对外结盟那些受洵天压迫的异族藩属,放下歧见兼容并蓄……她以纤指画过他的胸膛,说了又说。 她的梦太远太辽阔,发亮的眼神有着边疆少女不知险恶的天真,连他都不敢说出口的愿望,只有她这么当真,他索性当枕边梦呓听着,听久竟成真。 “这世界很大。”他说。 她微嘟起嘴,小蹙娥眉,像是不懂他为何看低他自己: “如果是少主行吧。” “等我亲政。” 他拥抱了她,也抱着两人发光的梦。 他不知道她为何认定就是他了,她武艺修为低,阅历更浅,连对自己是不是星见都没信心,偏偏对爱他特别笃定,弄得他半信半疑,更不敢回应。 如果预言是真,他迟早失去她,爱也罢恨也罢,不如不应。 或许他什么都不相信,根本不是因为星见的传说,他只不过着迷漓珠由深蓝转为火红的过程,由他亲手喂养,染上他的色彩。 他相信的依旧是自己,有没有她都一样,终有一天他要结束内忧外患,创造自己心中的理想国。 而她说,乱世盛世,愿与子同梦。 没想到她最终还是算计了他。 为了交换邻国末利的外援,她扮成他的模样,赶在他前头,赴了末利神王的巡猎之约,又在他来不及阻止之前,把自己献给末利神王,终结了他与摄政王叔长久来的死斗。 其实她也不相信自己是五代星见,她能力才刚起步,他把她藏得很好,但她却档在末利神王的龙骑前,扯下自己的发绾,青丝飞扬。 “我就是五代星见。”她笑,笑得义无反顾: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但求明君赏识,死亦无悔。” 日翳国的政争刚落幕,她就成为末利国的贵妃,欲天部的“终战星见”终于出世,而末利神王也对洵天全面宣战了。 原来傻的是他,他只是个养花人。 ◎ 时辰已至,那是她临走前留给他的最后预言。 他掌心燃起黑火,将手中揣着的纸条烧尽。 “日影没,星星都亮啦,君臣遇合战事兴了, 最后一个星见走呀走,不小心爱上圣王了。 半月升,天部开战啦,星辉殒落战事终了, 爱人不可以回答星见,星见为他赴死去了。” 预言正在一步步实现,她真真是五代星见,红袖计策天下,为了他。 他却来不及告诉她,他爱她。 她是他名义上的妹妹,他一直用这谎言自欺欺人。 大军列队待发,他目光沉沉的扫视阶下。 他已是日翳国的闇冑新君,末利神王和圣兽同盟都在等他会师。 他举剑向天。 “出兵。” ◎ ◎ ◎ 他率领精兵奇袭,将洵天的军势一截为二,洵天帝君果断舍了辎重,迅疾渡江,把他丢给后头的藩属对付。 一如他所料,洵天主力不愿与他交锋,反倒直驱末利国境,迎战末利神王,欲天名义上的共主。 依旧没把他放在眼里吗? 随后赶来的摩睺罗伽族朝他逼近,他横江挥师,左麾右麾在震耳杀声中转悠,转眼间已将第一批围上来的洵天藩属切削击破。 鲜血逐渐染红了江面,连众人眼帘都蒙上一层淡红色的湮氲。 他稍整军容沿江布阵,同时扬手暴气,雷光夹杂着黑焰直冲天际,在正上空显出他日翳新君的印记,宛如一面黑色大纛遮蔽了天光。 一刹那,陷入了肃穆的静寂中。 旷野间的骚动如涟漪般扩大,号角和战鼓接二连三响起,依约与他应合,一部分隶属于洵天的藩属部众纷纷倒戈,旌旗易帜,调转军阵。 白虎族扑向迦陵毘伽族,紧那罗族咬住迦楼罗族,敌我紊乱,铠甲金戈的撞击声,在大气中交织成令人迷惑的嗡响。 来不及反应的人像是陷入梦境一般,睁着眼梦游,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到底等这一刻多久? 他一次次冒着被暗杀的危险,按图索骥幽夜独行,微服亲自走过一个又一个边疆部落,那些长满兽毛密发的各式种族。 他屏息练习拥抱那么殊异的众生,在草原下,在沙丘畔,在狂风猎猎中一根根色彩鲜艳却扎得他掌心发疼的兽羽,他与牠们饮酒同欢,歃血立誓,在异族中悄悄留下血脉。 我们不该继续抱着天部的傲慢,来自封疆大吏家庭的她说。牠们害怕神王的暴虐,所以敌视欲天,牠们甘为洵天的马前卒,也是因为畏惧。 去听听牠们想要什么,所有人都想要和平与尊重。以血统主导的政策是不对的,放下种姓偏见我们才能赢。她说。 我跟龙族的世子恋爱了,秘密联姻你觉得好吗?她问。 她直视着他的眼神坦率而坚定,那一回,竟逼得他先别开了头。 为了破而后立的理想国之梦,他和她都献祭了一切,包括自身。 起雾了,大雾覆障天光,日月颠倒,辽阔苍茫间,唯有象征着日翳王军的徽印焰纹却越发清晰。 洵天帝君的军众强袭掠江后,遗下的藩属诸族却乱了套,在一阵崩解逐杀互相吞噬后,逐渐重组成她描绘的模样。 她将凶煞灾异化为一格格日晷,天体地盘相衔之处,有着星见之眼才得以窥见的时空刻度,转轮八十一夜盘旋环绕,她拨开阴阳万象的缝隙,把所有可能的选择维度次第关闭,如少女捻弄着复瓣之花的恋爱占卜。 爱、不爱、爱、不爱。你爱我吗? 最终他才是真正的共主,剑指八方皆俯首。 不爱、爱、不爱、爱。你爱我吗? 他的天下本该献给她,但终战星见至死都得不到答案。 倏地,他心口一凉,有什么东西赘赘沉下,他按住那滑至腰间的异物。 她离开后,那缺角的玉玦他始终贴身藏着。 玉玦,欲绝。 他终于神色微变。故事已走到了尽头吗? 他快速调动侧翼,由密林绕道急行军,从后方进入末利皇都。 “去援护神王。” “殿下?” 左右将帅皆愕然,不懂他为何在这局势大好之时改变主意,他们可以按兵不动,待末利神王与洵天帝君战得两败俱伤再出手的。 “快去。” 他在这儿,她却在末利神王那。 他这辈子最亏欠的人是她,他不要她这样就死了。 一波未平,余波又起,他刚调度人马渡江,逐渐稳定下来的战况却陡然生变。 隔着星罗棋布的各族旗帜,远方的雨云越聚越多,密布遮天,雷霆击地的轰然巨响之后,一道龙云腾空,张牙舞爪的青色巨龙盘踞在雨雾之上。 那是水族联合军的印记。 水族种姓繁多,遍布江河湖海,以那迦龙族为最尊,那迦族的世子,正是他第一个异族盟友,她为他换来的。 那迦龙族向来心高气傲,就算长年臣服于天部,以小事大,也没磨去那丝不甘。 水族联合军的总体数量,仅次于两大天部,此刻,那迦族本阵忽然退师十里,在人心惶惶的选边倒戈混战中,更是举足轻重、动见观瞻。 他微瞇着眼,凝眸眺望那示威的青气龙云,末了,他解下象征王权的大氅和冠冕,交给禁军统领逸桓,自己竟披上夜行服色。 逸桓不禁叹了一口气,又得当少主的影武者了,已经是一国之君了还这么任性胆大,偏偏在这样的紧要关头。 “非理不可?” “有人在闹脾气呢。那迦世子想见我,我亲自去会会。”他淡笑。 那迦世子也爱过她,曾经,他名义上的前妹夫。 终究他们只是爱上同一个女子的男人。 那年他假装一无所知,让她怀了他的孩子去水族,他的美人计,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诈术终于让他自食恶果,他和她唯一的子嗣就这样留在水族成了人质。 他非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