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宅回到柏公馆的当晚,孟连生就收到了佟如澜的戏票。佟如澜做事很熨帖,知道对方是下人,为了不给他添麻烦,用信封装好,让人投放在柏公馆的信箱。
这些日子,孙志东见孟连生实在是块不可雕的朽木,晚上去寻欢作乐,也就懒得带他。
于是孟连生的夜晚,又空了出来。
佟如澜每个礼拜演三场,孟连生也就一个礼拜三晚泡在丹桂戏院。
他当然不是佟如澜的戏迷,实际上他压根不懂戏。
老家乡下看不到正经京戏,只有上不得台面的草台班子,穿着艳俗的廉价戏服,化着滑稽的妆容,唱得多是不堪入耳的下流词。
如今认真听了佟如澜几场戏,渐渐听出一点名堂,也懂得了达官贵人爱捧戏子无不道理,就那面容身段唱腔,确实是让人见了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及至第二个礼拜,他终于遇到了沈玉桐。
沈二公子坐在最前面的贵宾座,那是三人座的小方桌,摆着茶水果盘,总共只得两排,往后便是一排排的普通座。
距离上回见面已经快一个月,孟连生越过几排人望着对方。
他眼神是很不错的,即使灯光昏黄暗淡,他也将沈玉桐看得一清二楚。
兴许是最近总是艳阳高照,在盐场待得太多,对方仿佛是晒黑了一些,但丝毫不损他的俊美。
有了沈玉桐,这几日戏台上,让孟连生颇感兴趣的杨贵妃崔莺莺柳如是,忽然就变成了浮云,全都不重要了。
而今晚台上的李香君唱了多久,他就看了沈玉桐多久。
*
佟如澜登台的每个晚上,丹桂戏院都座无虚席。坐在前排的沈玉桐没看到后面的孟连生,等台上谢幕之后,他与几个相识的公子老爷寒暄道别,照旧去戏院休息室与佟如澜打招呼。
只是刚刚走休息室大门,便见佟如澜身旁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孟!”他惊愕道。
孟连生转头,朝他轻轻一笑:“二公子,好久不见。”
沈玉桐笑着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其实也才一个月未见,他总觉得这孩子又长大了不少。
“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被打看得面露赧色,摸摸鼻子还未回答,卸了半面妆的佟如澜笑着替他道:“小孟先前帮了我一个大忙,他说喜欢我的戏,我就请他来看戏。这个礼拜他都有过来,可惜二公子你先前没在,今天才叫你们遇上。”
沈玉桐没好奇孟连生帮了人什么忙,只是听了这样的话很开心,兴奋地拍怕他的肩膀:“真是个好小子。”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佟如澜道,“佟老板,这几日我都在租界,后天你的戏我也要来的,麻烦你到时帮忙去围炉小馆定个位子,等下戏了,我请小孟和你去吃夜宵。对了,你方便的吧?”
佟如澜点头:“我也正想请小孟去林伯那里呢,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既然二公子说后天,那就后天。”
沈玉桐笑着点头,这才发觉忘了问孟连生的意见,赶紧道:“对了小孟,你后天晚上有空吗?”
孟连生点头:“有的。”
也不知为何,沈玉桐今晚在这里偶遇孟连生,莫名的高兴,简直高兴得有些得意忘形,完全忘了与人相处的分寸。
得到对方的答复,他挑眉一笑,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又凑到孟连生跟前,故作神秘兮兮,道:“小孟,后天晚上的夜宵,保管合你的口味。”
孟连生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微微一笑:“那我先谢谢二公子。”
沈玉桐干脆勾住他的肩膀:笑说:“跟我这么客气作何?”
孟连生也笑。
目光落在肩上那只白皙的手上。
心说,二公子果然比戏台上的美人更勾人。
*
跟着孙志东在酒楼吃过晚饭,孟连生掏出腰间铜怀表看了眼,见时间已过了六点,便起身道:“东哥,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因为他关系户的身份,孙志东是不怎么管他的,这些天他晚上不跟着自己去快活,只当他是没享受的命,但今日他却一摆手:“别回去,今晚带你去见见世面。”
孟连生道:“东哥,你们去玩就好,不用管我。”
孙志东弯唇一笑:“我们今晚是去干正事,可不是去玩。”
孟连生愣了下,犹疑道:“东哥,其实……我今晚是有点事。”
孙志东不以为意地嗤了声:“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去看戏么?小孟,不是东哥说你,你兜里才几个大洋,就敢学阔少爷捧戏子?别说是佟如澜那种红角儿,就是草台班子里的戏子,也不是你捧得起的。你要是真好这口,回头东哥帮你去会乐里找几个会唱戏的小倌儿给你玩。”
桌上还有孙志东其他几个手下,闻言哄堂大笑。
孟连生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东哥,我没这个爱好。”
他越是局促,孙志东越是促狭:“小孟,现在是民国了,上海滩里好这口的多得是,不是什么稀奇事,不用不好意思。”说罢又一摆手,“但再好这口,也不用天天见,今晚空出来,跟东哥去见世面。”
孟连生还想说点什么,但孙志东显然是不欲再听。他嚅嗫了下唇,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吞进去,又默默看了眼怀表上的时间,眉头纠结地蹙起。
孙志东平日最爱招摇过市,出行都是坐他那辆雪佛兰小汽车,但今晚他却坐上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
充当马夫的是孙志东左膀杜赞,车内坐着的三人,除了孙志东和孟连生,还有孙志东的右臂陈勇。
现下已入秋,昼短夜长,不到七点,天色便彻底暗下来。出了灯红酒绿的租界,黑沉沉的沿路上,几乎已经见不到行人。
孙志东今晚的心情显然十分不错,一路上哼着吴语小调,若不是他手中一直把玩一把勃朗宁手\\枪,孟连生还以为他是跟从前一样,要去哪里找乐子。
马车渐渐驶过闸北,钻进浓墨一样的北郊夜色中,想来前方不会凭空出现任何烟花柳巷。只是孟连生问了,孙志东也不说,神秘兮兮仿佛是专门卖关子一样。
“吁”的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赶车的杜赞忽然将马停下来,在外面道:“东哥,就等在这里吧!”
“嗯。”孙志东点头,掀开帘子,“你们俩去准备。”
孟连生跟着下车,环顾了眼四周黛色山林,不见人烟,只有一条漆黑土路在月色下蜿蜒往前。
杜赞和陈勇将马车赶到旁边林中拴好,又拿了斧头砍掉两棵树,横在马路中央。孙志东点了一根外国香烟,叼在口中,拍拍孟连生的肩膀:“小孟,去寻两块大石头放在路中央。”
“东哥,这到底是要……”
孙志东笑:“让你干活就干活,问这么多做什么?待会儿自然明白。”
杜赞放好树木,拍拍手走过来,道:“王燕兴的车估计很快就会到了。”
孙志东点头:“这姓王的胆子可真够肥,竟然能敢在我孙志东眼皮底下,偷偷摸摸贩土几百斤,上回让他赚了一大笔,今晚让他瞧瞧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