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连生默默听着,在附近摸到一块大石头,放在土路中央。到了这时,孙志东不同他说,他也知道今晚这几人是要作何。
跟了孙志东将近两个月,虽然没干过正事,但对孙志东和立新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上海滩的烟土提货与分销,由几家大土商垄断,除了青帮垄断的法租界之外,柏清河的立新和李永年的永和在公租界和华界占了大半江山。
除却这几家大土商外,余下的小土商,想要运货进上海贩卖,都得经过他们之手。但因为佣金高昂,导致不少小土商暗中贩卖私土。
所谓富贵险中求,私土因违禁,若是被人抢走,土商也是报官无门,只能认栽。因而私土入沪,很容易就被人盯上,除了上海滩几大帮派会干这些劫掠之事,几家大土商,也吞过不少私土,尤其是立新与顺和,原本就是帮会出身,抢夺私土几乎是日常操作,流血事件自然也是家常便饭。
原本贩卖烟土就是断子绝孙的行当,黑吃黑的抢私土更是缺了大德。自打儿子被人绑过一回后,柏清河就不再干这事。但如今烟土昂贵,出点力气就能白得一箱两箱烟土,实在是一桩诱人买卖,因而孙志东仍旧时不时背着大哥,亲力亲为干上一票,即是图财也为刺激。
孟连生猜到孙志东今晚是来当土匪的,心中倒是波澜不惊。在他看来,既是黑吃黑,那就没有是与非,他并不关心被抢之人的命运,也不关心孙志东干一票能赚上多少钱。
现在的他只在意,这场劫掠何时结束,他是否还能赶上今晚沈玉桐请那顿夜宵?
他漠然地将石头放好,掏出铜怀表,接着月色看了眼时间,默默回到路边。
“来了。”杜赞趴在地上听了下动静,站起来道。
“大戏开罗。”孙志东朗声大笑,又对孟连生道,“小孟,你在旁边瞧着。”
孟连生点头:“嗯。”
他刚走到一旁,便听黑色寂静的夜晚,被一阵蹬蹬蹬的马蹄声打划破。又过了不到半分钟,一驾马车从前方穿过夜色疾驰而来。。
不出意料的,马车因为速度太快,对路上骤然横着的树木和大石,避之不及。拉车的马儿前蹄一绊,连马带车翻滚在地。
除了马的嘶鸣,还有两道落地的痛呼,是驾车的马车夫与坐车的王燕兴。
孙志东手上一招呼,领着杜赞和陈勇跑上前。
不料,那原本倒地的马匹,不知如何挣多了缰辔,从地上腾跃而起。
马儿高且壮,是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孙志东跑在最前头,眼见那马要发疯,他立马举枪射击,不想还是迟了一步,在他扣动扳机前,那粗壮的马蹄子,已经一脚伸上来,将他连人带枪踹飞两米远。
孙志东疼得大骂:“哎哟!老子日你娘!”
而紧随上来的杜赞和陈勇身手极好,但手中没枪,只各自拿了一把刀,在发疯的壮马前,根本没无济于事。
眼见着三人竟然要在这畜生蹄子下吃大亏时,却见一道黑影冲上前,矫捷地翻身上马,拽住挂在马脖子上的那根辔绳。
疯马难驯,被生人骑上,嘶鸣着扬起两只前蹄,几乎是要竖直前身,试图将人甩下来。然而无论他怎么扬蹄打转,马背上的人都稳如泰山。这烈马显然也是识时务的,挣扎须臾,见不是人对手,渐渐老实下来。
孟连生驯服了发疯的马,跳下马背,将这只大牲口,拉到一旁绑在树干。孙志东扶着自己摔疼的腰,走到他身旁,怕拍他肩膀笑道:“不错啊小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那头的杜赞和陈勇,已经从翻倒的车厢拉出两只大木箱子。
杜赞将一只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两条烟膏,高声道:“东哥,整整两箱,得有一百多斤,都是顶级货。”
他话音落,原本倒在地上□□的男人,手忙脚乱爬到孙志东跪着道:“孙老板,你给小的留条活路吧,我欠了李老板赌债,全副身家都投进这趟生意,你要抢走了,我还不上钱,就没法活了。”
孙志东刚刚被疯马踹了一蹄子,身上还疼得厉害,心中恼火得狠,闻言冷嗤一声:“王老板,上海滩什么规矩你不是不懂?前头已经让你贩了几百斤私土,你不见好就收,反倒是变本加厉。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眼红你手里的货?这批烟土,我不吞,后面也还有人等着。”
王燕兴抹着一脸的鼻涕眼泪道:“孙老板,你好人有好报,留给我一箱就好,往后有什么事要我办,我义不容辞。”
孙志东拿手中的勃朗宁,在他头顶拍了两下:“王老板说笑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别说一箱,我一块都不会给你留。”说罢吩咐那边的杜赞和陈勇,“装车走人!”
他刚收回枪转身,月色下王燕兴那张瘦脸,忽然露出狰狞之色,目眦欲裂地怒吼一声:“孙志东,你他娘的不给我留活路,我也不让你活。”
说话间,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朝孙志东直直扑过来。
长年的吸食鸦片,让孙志东早已是徒有其表,外表看着还生龙活虎,内里早不堪一击,不管早年他是如何用一双铁拳打天下,现在都已经是个反应迟钝的大烟鬼,何况刚刚吃了疯马一蹄子。
他脑子其实还算反应迅速,立马意识到危险降临,但身体却无法及时作出反应。
就在那把匕首险些要碰到他时,电光火石之间,一只脚及时伸过来,将那刀踹落在地。
是孟连生。
王燕兴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去抢刀,那刀却被对方踩在脚下。
这让王燕兴红了眼发了疯,不管不顾地就要一口咬上孟连生的腿,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划破黑色的夜空,拽着孟连生腿的人,力气猛然一卸,抽搐着软软倒地。
“他妈的!敢偷袭老子!”
孙志东提着枪骂骂咧咧上前,一脚将瘫倒在地的王燕兴踹开,又咬牙切齿补上两枪,若不是因为这□□弹药有限,他只怕恨不得将人打成筛子。
孟连生垂眸瞧着地上没了动静的人,忽然想到从前去打猎,被射中的猎物,也是这样抽搐片刻,很快就断了气。
原来人一旦成了猎物,便与畜生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以为意地扯了下嘴角。
倒在不远处的马车夫见状,吓得连滚带爬想要逃,被杜赞抓住,一刀抹了脖子结束了性命。
原本孙志东只是抢土,并没打算要人命,但显然要人命这事,对他们来说也不值一提。他恼火的只是刚刚差点让王燕兴偷袭成功。
吩咐了杜赞和陈勇处理尸体,孙志东走到孟连生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孟,今晚表现不错,东哥会好好奖赏你的。”
孟连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摆,轻轻嗯了一声。
孙志东以为这老实巴交的乡下小子是见到杀人被吓到,便做出语重心长的模样安抚道:“小孟,上海滩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看你反应挺快的,好好跟着东哥,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但想要出人头地,就不能是软心肠。”
孟连生并没太仔细听他的话,只认真盯着衣摆上被溅上的几滴暗色血迹,眉头在夜色中,拧成一个纠结的八字。
因为今晚计划要与沈玉桐一起听戏吃夜宵,所以这身蓝色竹布衫,今早换上时专门熨烫过,一天下来,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衣裳沾染污渍,没想到一不小心竟然染上这么几块血迹。
也不知能不能洗得干净?
他又摸出怀表看了眼,已过了九点,于是抬头蓦地打断孙志东的絮絮叨叨:“东哥,我们赶紧回去吧。”
孙志东点头:“行,第一次见杀人,害怕很正常,你好好回去休息,记住我的话就行。”
孟连生道:“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孙志东一面与他往马车走,一面道,“对了,今晚的事不要同大哥说。”
“明白。”
“明天我让人带你去熟悉一下码头事务。”
孟连生微微一愣,点头:“谢谢东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