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已经消耗了太多的力气,心力交瘁之下,这一截碎刀看似凶狠,却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威胁,济崇只是轻轻一推便格开了。
“小三七,你也打算效仿先贤‘与其妄偷生,毋宁死社稷’吗?”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一记重锥砸在了心口,姜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眼前忽然是周云侯临死前面上淡淡的笑容。
好像是早已注定的结局,父亲注定要死在自己所遗弃的长子手中。
“活下去。”
“别让本侯在黄泉下见着你,碍眼。”
心脉似有粗糙的石砾磨过,由刺痛化作麻木与苦涩,姜沉艰涩地撑起身,眸光已渲染上一层薄薄的痛色,桃花一般的浅红从指缝和浅浅的掌纹间渗出。
济崇叹息道:“如此看来,施主与贫僧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更通透,何必互相揭了痛处?”
语气中无赖令人咋舌,也不知是谁先提起的旧事。姜沉掌心微痒,脚底似乎踩在软绵绵的云上,连反唇相讥的力气都没有了。
若非身体所限,他定是要跳起来狠狠揍这秃驴一顿。
意识如抽丝剥茧,脱离了躯壳,姜沉不多时便陷入了身不由己的迷暝。
济崇以真气探看过姜沉的伤势,得到的结果与湛同光并无二般。
累年陈疾受了那一刀的恩赐,现下姜沉身上已经找不到一条完好的经络,但偏偏姜沉本人非但未死,修为也不见衰退,反而更见深厚。
“这是……”济崇愕然道,“大梵咒?”
就像是太清宫的太上忘情一般,无相寺也有一门至高的心法,名曰大梵咒。
只是这大梵咒要比太上忘情修炼条件更为苛刻一些,太清宫的道长尚且还能在与道侣结契后保持心法的纯正,修炼了大悲咒的人不仅要戒贪、戒嗔、戒痴,更要戒情、戒欲、戒色,一旦破戒,便会使得多年来的苦修前功尽弃、付之东流。
而大梵咒中有一道神通叫做“浮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浮屠。
济崇喃喃道:“难怪躲在菩提一世界中不愿意见我,缘由竟在这里。”
神通一旦施展,双方便要均摊彼此身上的修为和伤势,直到被施展者自愿放弃,这种共生的关系才会终止,霸道无比,古往今来,除了当初受到忉利天主测试的佛祖,掌握这门神通的佛修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人心不足蛇吞象,芸芸众生说到底都只是一群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死生面前,无道义可言。
一面是周云侯的托孤,一面又是自个的徒弟,济崇摇了摇头,只叹一句:“时也,命也,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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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上的雨霖铃翩跹一晃,发出泠泠的轻响,乐师击筑,胡女抚琴,柔软的水袖轻轻扬起,划出柔软的弧度,浓艳的眉眼半遮着,秋波暗送,仿佛要直视到人的心里去。
裴流盼单膝跪在地上,面前是绿鬼的血淋淋的头颅。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段广寒却是面不改色,身旁的女侍将琉璃盏举至头顶,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段广寒单手支颐,似是在欣赏胡□□美的舞姿,指节在桌上依着胡笳的节拍轻扣。
“锵、锵、锵……”
节奏愈来愈快,柔媚无骨的水袖带起凌厉的风刀,无端挑起了阵阵肃杀之意。
让人联想到大漠、孤鹰。
“楼主当真好兴致,这破阵曲乃云侯周常棣破我北狄十八部所作,孤在北狄可没少听。”
客席之上,一身材高大的北狄人敞着胸口,大喇喇地侧卧在桌案前,碧绿如狼一般的浓深鹰目扫过眼前扬袖的胡女。
粗犷却英武的面庞上五官刀刻一般深邃而立体,蜷曲的金发披散在肩背之上,唇角不笑时也带着弧度,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让人不敢去直视那双颜色漂亮的眼眸。
段广寒拂手遣散了一众乐师和女侍,笑道:“如今的周云侯对大楚可是一大禁忌,慕舆兄在我这里提此人,不太合适吧?”
那北狄人也跟着笑:“单凭你一个小小的摄政王,也敢命令于孤?”
如果姜沉在这,定会认出这北狄人正是他的宿敌——北狄王慕舆野。
“有求于人,当放下身段,这是中原的规矩,”段广寒漫不经心道,“对北狄的丧家之犬也适用。”
慕舆野轻轻眯起了眼睛,在看到绿鬼的尸体后,又舒展了眉峰,嗤道:“堂堂蜃楼的榜二与榜三,加起来却打不过一个受了重伤的沈三七,丧家之犬这句话孤奉还给楼主。”
案底的手掌微微一僵,背后常站着的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突然消失了踪影,段广寒有些烦躁地将琉璃盏放在桌角。
还真是有些不太习惯……
慕舆野捏了捏下巴,打量着段广寒暗地里的小动作,轻笑道:“怎得?难道段楼主心疼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