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内,药童奉上装着药的食盒,汤福抬臂去接,斜刺里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虚虚一握,将食盒提了过去:“阿翁,我来。”
汤福讪讪笑两声:“大人,掌印派奴到您身边,是为您做事分忧来的,哪有主子提东西,奴才空手的道理呢?”
他伸出去的手并不收回,反而托住食盒底部,不肯松开。
汤镜狭长的眼皮往下一落,也没坚持,张开五指,任食盒落入汤福怀里。
周成五岁进宫,在皇帝还是王爷时便跟着伺候。
十来岁替皇帝挡了刺客一箭,伤及肺部。肺乃气之根本,从那后,他身子一直就不太好,还落了个咳喘的毛病。
但也因祸得福。
皇帝由此待他亲厚不比往常,此后二十多年,荣宠不断。内廷主事换了一拨又一拨,独独他的地位始终稳固。
甚至在宫中有单独的院子。
汤镜进院时,远远就听着几声咳嗽。
这是老戏码了,回回他来,未等进屋,老东西必要先咳几声彰显存在。
他面上神情不变,揭了帘子,还没等迈过门槛,身前一个绿影忽闪着冲进去,连声呼喊:“耶耶,怎么又咳了?”
屋内并无人回应,只有叮叮当当的倒水声、抚背声。
汤镜慢慢走进去,果然看见肥硕的汤福正卑躬屈膝伏在周成腿边举匙喂药。
跟喂奶孩子似的。
不过,周成那五短身材,可不就和个大型孩童一般。
汤镜差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他压下翘起的唇角,盯住脚边地毯上绣的缠枝莲花,微微躬身行礼请安:“阿耶。”
看见汤镜,穿着常服歪靠在圈椅中的周成眼睛一亮,抬手推开嘴边的银匙,稍稍坐直了身子:“你有心了,每日几头地跑。咳咳……就是这药我吃着总觉得没什么用,正巧百通寻了个新方子,太医署那边看过也说没问题,我明儿想换了试试。”
周成四十有余,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养出了一身细白皮肤,光滑平整的脸,没有丝毫纹路,比五十多岁的汤福看着还年轻些。
“阿耶放心,这药方是儿托人在蓬莱岛上寻一位隐居的老神仙开的,您吃着只会好,不会差。”堂内左侧响起道轻柔嗓音,“时间久了,镜哥就知道效果了。”
汤镜像才看到那里还有个人似的,表情淡淡,道:“百通养气功夫越来越好了,坐那儿悄没生息的,愈发像猫了。”
百通和周成一般身材短小、四肢纤弱,兼之眉目清秀,为长乐公主所喜,还曾在大庭广众下娇声唤他“狸奴”。
只因他一双眼生得颇像猫瞳。
百通面色微变,主子将他比作畜生,他无话可说。
但汤镜不行。
同为奴才,谁比谁高贵,凭什么他总仰着鼻孔看人?
“镜哥一张金口,是不常开的,可这一开口就硬邦邦的气人,难怪长乐公主瞧不上呢。”百通抬手用袖子遮住下巴,嘻嘻笑道。
五年前,皇后为长乐公主挑近身伺候的内侍,向周成询问可有合适的人选。
周成带着提拔后辈的心推荐了汤镜和百通,长乐公主亲自来选,一眼相中眉眼出众、气质沉稳的汤镜。
只没两天,也不知发生何事,汤镜就被气急败坏的长乐公主打出了栖凤宫,后来才换百通顶上去。
百通长相讨巧,见人不笑不说话,性子又圆滑,很快就哄得长乐公主眉开眼笑。
不过,长乐公主脾气实在是坏,再满意底下人,兴头起来,喊打喊罚也是家常便饭。
也因此,百通怎么看汤镜怎么不顺眼。
明明是他的差事,他挨顿鞭子,拍拍屁股全身而退,义父不仅不怪罪,还替他在司礼监谋差事,如今身背品级,手下又有人追随,也跟半个主子差不多了。
而自己非得在长乐公主跟前伏低做小扮孙子,才能在义父面前有那么点体面。
这叫人如何不恨。
汤镜没理百通,转而对周成说:“既然太医署说无碍,那阿耶想换便换吧,只头两天叫底下人警醒些,若有不适,即刻去请黄老来。”
黄老是太医署首席,专为皇帝看诊。
周成身为中常侍,能享受此等待遇,未尝不是帝王变相的荣宠。
百通在袖子的遮掩下不屑地做口型“狗腿子”。
周成笑:“你呀,一向就是这么周到。也正因此,即便百通已经准备好了,我也没敢擅自换药,非要知会你一声才行,不然,叫你知道,我耳朵就不得安宁了。”
百通闻言,不由攥起拳头,心头发冷。
义父什么意思?
汤镜带来的药,他验也不验,张嘴就喝。
反观自己,巴巴出钱出力,托人大费周章寻来养肺良方,其中的药材,也是一味味着人捡上好的来配,结果呢,他先是找太医署的人一遍遍地查药方,再是一包包比对药材。
好不容易拍板说好了,最终却还要跟汤镜报备一声。
可他汤镜算个什么东西?
百通胸口酸水涌动,险些怄死。
周成用过药后要小睡一会儿,汤镜和百通便告辞出来。
跨出院门,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