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院里,攒动的人影奇异地安静下来,丫鬟小厮都下意识望向阮雀,视线里掺杂着难言的同情。
顾廷康的声音仍在阮雀耳边回荡,她受住了四面八方的目光,立在原处,遥遥望着光里的那个人,见他露出错愕的神情,阮雀艰涩地牵牵唇。
成婚至今,相隔两地数年,反安然过了。
到如今好容易聚首,两人之间,却唯余争吵。
夜风吹过,送来一阵桃花香。
分明是沁人心脾的柔香,却蓦然勾得阮雀鼻尖酸涩。
她其实没有多喜欢桃花。不过是写信惯用桃花笺,叫顾廷康误以为此,托人快马从襄州移植了一片桃林。她看着这些桃花树一日日生长、开花、结果,岁月静好,误以为有朝一日,她和顾廷康也能如此按部就班地走完余生。待到粉色烂漫落满白头,便是人家最好的时候。
可到底,人与花不同,无论情来时,花开得有多么热烈和繁盛,花期将近,也该谢了。
阮雀眼里含着一汪泪,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面露倨傲,遥遥一礼拜过,称谓成了“顾二爷”。
她一字一顿地说,“顾二爷,没有休妻,只有和离。”
“什么和离!胡言乱语!”顾诚大跨步进来,狠狠剜了阮雀一眼,脚步不停地踏入堂屋,不由分说扬手给了顾廷康一巴掌。
这巴掌约莫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顾廷康一时没站稳,整个人被打得摔到一边。
傅琼华见顾诚还要再打,哭天抢地扑进去,“老爷,他可是你亲生的骨肉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
顾诚勃然迁怒,“还不是你!日日惯得这孽障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那堂屋之内,烛光充盈,人影林立,与冷风侵骨的庭院俨然成了两个世界。那里的谩骂、暴怒、哀哀哭声,都与阮雀无关。
她走出了院子,站在院门前的阶上。
好一会儿,她才提步下阶,缓缓走回孤山轩。
阮雀的肩背仍旧清傲笔直,瞧着和没事人一样。
她抬了抬手,有些疲惫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白鲤拧眉要说什么,被青鹿一把捂了嘴拉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阮雀蓄在眼眶里的眼泪便流了出来,她站着,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和酸楚一并涌上来,催生出更多眼泪来。心里头的难受化成一颗滑珠,卡在她喉间,哽塞到痛苦难言。
她多想放声大哭。
她终是,放声大哭了。
岁月零落,山川离歌。
她对不住她父亲为她计的深远,对不住祖母的敦敦教诲,她本意要活成一座高山,为身后的他们遮风避雨,而今,要事与愿违了。她这一转身,前头挡剑扛刀的,就是她垂垂老矣的祖母和门庭凋敝的阮家。
她抓着心窝,泣不成声。
白鲤和青鹿听见呜咽声,也都哭得难以自抑。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哭声渐渐止住,又过许久,阮雀叫了水。
干净的帕子浸入氤氲热水中,阮雀濯净了脸,接过白鲤端上来的参茶,抿了一口,放回去。
“青鹿,”她唤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你细致些,将过往两年,头尾共三年的账簿重新核过一遍,算清我在顾家填了多少银钱,顾家这些年的入账,又有多少是咱们那些钱生钱,生出来的,一条一条录了,四日后拿来给我过目。”
青鹿红肿着眼,有些不理解,刚要问,却被阮雀止了话头,“你不必劝我。记住,做这件事务必不要惊动这座宅子里的人,有人问,便说是为着六日后的皇叔接风洗尘宴备帐。”
她说着,伸手拿过海青石案上新封的信,目光柔和下来,“白鲤,你将这封信送回江宁,亲自交到祖母手上。”
白鲤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姑娘这是……”
阮雀起身,缓步走进里间,打开紫檀暗八仙立柜,抬手取出里头的乌木鎏金宝象缠枝漆盒。
她垂眸看着盒子,浅浅吸了口气,转身出到厅上,曲腿在煮水的火炉旁坐下,将那漆盒置在一旁,拿起银勺拨弄着炭火。
火星子被挑出些许,有一两粒蹦得格外高。
就在白鲤以为她不会说的时候,阮雀定定看着炭火,轻声道:“顾廷康要休妻。”
白鲤和青鹿俱吓了一大跳,忙围过来,“休妻?他、他,姑爷他……”
阮雀添了两颗银碳,盖住隐约窜动的火苗。
“在我这里,阮家不接受休妻,只接受和离。”
说着,她看了青鹿一眼,提过边上的无釉紫砂陶铫子放到炉子上,起身到茶桌旁坐下,“既是要分家过日子,人情自然是没有了,银钱这一道,也要划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