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散尽,长天重新融入无边黑暗之中。
谷粒悄悄运转灵力,发觉气海前所未有的通畅宽广,如宁静海面一览无余,不由心生欢喜。
她总算是记起念无相的好,自认特别大方地给他丢去几个清心消业咒,将纳衣僧鞋上的血迹泥灰一并清理干净。
气氛有些凝滞,谷粒却毫无所觉:“师父,你既然在这,两宗弟子尚未进入城内吧?”
容茂鹤看着徒弟对个年轻的和尚动手动脚,还十分熟稔,不由呲了呲牙。
他偏过脑袋,眼不见为净道:“原本要进的,这不是你破境引来云霞,我与禅宗宗主察觉异样便暂缓了。不过,此时应该已有一只两宗混编的先头小队率先进去。”
谷粒原本从容的面色僵住,起身的动作打了个踉跄,沉声焦急道:“什么先头队伍?”
容茂鹤一手养大的徒弟,什么脾性他最是清楚不过。
乍见到六徒弟这个不常有的反应,他心头突突狂跳,恍惚间又回到夜南天那日现场。他稳住心神问:“怎么,你发现了什么新线索?很危险?”
谷粒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与念无相互穿一事几乎俱是谜团,其中又牵扯到禅宗藏经阁密卷。
她静置几秒,已然有度:“有些事,我们关起门来慢慢解释,当务之急是召回这批弟子,耽误不得。”
容茂鹤自是信任她,叹道:“为师来寻你前,他们已整装妥当,如今恐怕已经到了义庄。”
谢殊同试探着提议道:“传音入密?或是通过玉笺传讯?”
谷粒摇头:“城中设有繁杂大阵,不止联络不上,传送类的卷轴和法阵同样无效。”
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布下的,必得是一群人日积月累,费尽苦心的劳作。
容茂鹤当机立断:“为师亲自去寻,只须全须全尾地带出来,不会多做停留。”
谷粒立马驳回:“没门,你想都别想。”
四师兄附和:“六师妹说得对。”
一派掌门,若有万一,整个鹤鸣山都会陷入浮沉之中。
况且,所谓的“金魄”自爆,漏出来的到底是五百年生炁,还是三千年生炁,亦或更多……她们一无所知,不敢与毫无定性的一件“器”做豪赌。
分秒流逝,谷粒抬眸远眺,看到昏暗的城墙背景下,念无相无悲无喜地静静伫立于沙陇之上,一如初见。
她鬼使神差道:“还是我去。我对里面比你们熟悉,既能出来一次,便有第二次;而且,这不还有位现成的帮手,论起合适,恐怕没人比他更合适。”
她声色不动,稳若泰山,说完还冲念无相眨了眨眼,又呲牙威胁。
念无相不由想到禅宗后山上的土拨鼠,掩住眸中情绪,合掌向几人作礼。
容茂鹤否决:“不行,两宗来了几百号弟子,何至于要你一个气海刚刚恢复的固元境界小弟子去冲锋?”
“还有这位小师父,雅气舒朗,看着像是渡缘道僧人,你扯人家跳火坑做什么!”
谷粒无言,暗叹堂堂掌门识人不清。
她只好简单道清缘由:“师父,‘金魄’实则并非指人,乃是正法时期,大能联手炼制出的一个神阶法器,可化人形罢了。”
果不其然,掌门和四师兄相继露出错愕表情,就连念无相也淡淡向她看来。
她继续道:“当年炼制它,乃是仙门为了吸纳天地之炁每隔五百年所造成的刀兵、饥馑、瘟疫。如今金魄重现,若当真被毁,成千上万年的天地之炁流窜燕来城,绝非人力可控。”
容茂鹤听到此处,怎么会不明白。
若城中“金魄”果真是传闻中的神阶法器,那燕来城在层叠的阵法封固下,俨然变成一个巨大的养蛊场,最终能从这城中出来的,只会是举世祸患。
谢殊同喃喃道:“如此一来,莫说救城中百姓了,我们的人都……”
他话未说完,沉寂消融在呼啸的夜风之中,萃上一层冷意。
念无相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看向谷粒时,眼中多了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动:“施主,衲僧愿再次与你走一遭。”
掌门从沉思中拔出,总算是抓对了一次重点:“什么再次?”
谢殊同摇摇头解释:“师父,这位便是灵隐禅宗的佛子,白衣无相。”
念无相双手合十,露出一个在谷粒看来十足场面性的笑容:“阿罗汉向,见过容掌门。衲僧不才,白衣无相乃虚浮之名,尚且担不得,但燕来城此行恐怕确是最佳人选。”
容茂鹤连忙见礼。
虽与传言有误,眼前佛子只有玄珠境界,但其独有的无相禅惊艳仙门,可在一定差距内无视世间法度咒言,似乎是最接近于神性的存在。
他意下松动:“早听闻佛子已经迈入知微境界,不知……”
念无相答得坦然:“修行滞纳,恐生心魔,因而自愿退回玄珠修炼。”
谷粒看他不爽,低声叭叭:“卖弄风骚。”
立马得到了容茂鹤的一记暴栗。
谢殊同连忙将师父扯开,扇着扇子给打圆场:“师父,年轻人的事你少管。”
容茂鹤:“?”
他很老吗?
四师兄又道:“佛子有无相禅傍身,确实适合这份差事,想必也能护得阿粒周全。”
掌门还是瞪着最让他操心的六徒弟:“果真要去?”
谷粒点头。
关于夜南天之内的事,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也曾午夜梦回时忆起分毫,仔细想时却又头痛欲裂,一星半点也捉不到踪迹。
因而,直到今日,也无人知晓夜南天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如今要进去,不过是将一切线索串联起来,直觉与夜南天脱不了干系。
容茂鹤踹一脚谢殊同:“那让你师兄一起去,也好多个垫背的。”
谢殊同:“???师父,这是人话?”
谷粒已然趁着这个间隙走向念无相身边,嫌弃地挥挥手:“不行不行,佛子一拖二,怎么飞的动?”
谢殊同:“……师兄倒也没有那么差。”
静默良久。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高墙之下,容茂鹤才幽幽道:“你倒也不必如此自信。”
……
燕来城下,无人将歇。
整个修士大营从容茂鹤回来后,便一跃进入战备状态。为接应谷粒等人出城,剑修们摩拳擦掌,如临大敌。
两宗宗主考虑到最坏的可能,又将阵修重新做了部署,刻不容缓地开启对燕来城的封印事宜。
反观门内两人,倒是格外悠闲自在。
谷粒嘴中叼着一根不知何处摘取的草秆,与佛子并肩前行。
她似是刻意口齿不清道:“进境之事,多谢。”
念无相单手作礼,另一手如常盘着念珠:“衲僧说过,善因种善果罢了,只是……施主的气海被人用极其高深的咒法冰封住,如今虽然解开,恐怕暗地里还隐藏祸患,万望小心。”
谷粒嘴中舞动的草秆没了动静,被她一嘴唾出好远:“不过是筑基,至于吗?”
还极其高深的咒法,多大仇?
念无相被这出川剧变脸取悦到,有一瞬间浅浅扬了唇角,随即恢复为平直状态:“或许,谷施主自有异于常人的优势,只是别人发觉了,你却没有。”
谷粒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月白风清,两人一路前行,谁也未曾提起目的地,倒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感。
谷粒闲来无事,问和尚:“小师父怎么想起帮我进境?”
这臭和尚不像是如此好心的人。
况且她天才之名陨落已有八年之久,不论嘲讽或是相助,早就湮灭在时间的蹉跎中。
念无相难得眼神躲闪了一下,避开谷粒视线,目光落在屋檐上的瓦片方能出口:“衲僧只是想打坐了。”
谷粒:“……”
这就是禅宗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吗?爱了爱了,多来几次她怕不是能白日飞升。
谷粒轻咳一声,摆正自己作为“自封死对头”的态度,异常大度地拍打念无相肩膀:“这就是机缘啊。”
她手劲很轻,打在纳衣的补丁处,都让他只感受到瞬息指尖的温度,便再次潇洒地挥舞离去,只余下故作淡然,实则已经忘记念珠数到何处的和尚独自出神。
小半晌过去。
念无相终于主动问出一个问题:“宗主将我锁进藏经阁,施主是如何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