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贯细致周密,从谷粒在城外的陈述中已经察觉,这位定是翻看了藏经阁中哪册密宗,得了这惊天讯息,才会费尽心思再赶回来。
念无相不是一个死板的和尚。
既然有缘,合该是谷粒进到藏经阁中。
谷粒想起自己干得那些好事,终于想起来不好意思。
摸着后脑勺笑得有些心虚:“噢,你不是讲过藏经阁不让外门弟子入内,一张变幻符加上鹤鸣山剑法,这认死理的就把我踢出来了。不过嘛……”
和尚一双泛着潋滟光华的眸子看来,含着意料之外的兴致与清朗。
谷粒一鼓作气囫囵道:“我这一路御笔而来,不甚熟练,途中还使用了十几张助推符咒,举止嘛,不太雅观。佛子的清誉可能会受到一点小小的影响。”
念无相:“……”
他不吭声,谷粒便默认此事揭过,舒一口气扯皮道:“对了,你给我芥子须弥做什么?”
念无相整理好心态,答:“与我联络。”
见谷粒的眼神变得奇怪,念无相破天荒补充澄清:“以防我们还会随时互换,这芥子须弥内有一道开通的‘类界’,施主可以通过它与衲僧对话,或是留音。”
谷粒头一次听说“类界”存在,立马从芥子囊探出扔在角落的杏核,边玩边叹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蟾毒赠礼啊。”
念无相早料到这种情况,平静答:“正是。”
谷粒操控着芥子须弥,当场给念无相又是通讯、又是留言,甚觉有趣。
她深觉此物便利,从芥子囊翻找出一条极细的墨玉链串上芥子须弥,挂在脖子上。
念无相着实有些诧异。
谷粒天生肤色偏向于上好的瓷白,这条墨绿链子更衬得她肤若凝雪,芥子须弥散发出浅淡金光,柔和地在锁骨窝处打上一层阴影。
念无相只看过一眼,方寸山便似失守一般塌陷。奈何他惯来不动声色,只是较往常更为冷淡地走上岔路口另一端。
谷粒默默围观几秒,忍不住疑惑:“念无相,你要去哪?”
年轻的佛子默默顿住,如大梦初醒,又一脸淡然地转头拐了回去。
谷粒心粗如碗口,丝毫不在意和尚的反常举动,嬉皮笑脸继续玩笑道:“这东西果真是宝贝,还有多余的吗?咱有钱,不白嫖你。”
念无相噎了半晌:“没了。”
谷粒扬眉:“听四师兄说此物为禅宗独门小法器,便以为数量不在少数。”
念无相轻笑:“我手中只此两枚,历代佛子将此作为与宗门互通的小法器使用。”
至于只有他手中的芥子须弥才可开通“类界”之事,却是半个字也没提起。
左右他修的渡己之道,也只剩个天竺鼠常做联络罢了。
念无相忆起这些旧事,丝毫没有产生任何情绪波动,因而谷粒根本注意不到此话背后的异样。
她思维向来发散又飘忽,想起一出是一出:“对了,派来送信那只猪呢?”
念无相思索卒然,反应过来说的是天竺鼠,回道:“它一直都在。”
谷粒便从芥子囊摸出没吃完的松子,没等呼唤,身畔房檐上飞快蹿来一个白毛圆滚滚。
她仅凭余光就断定确实是白毛猪,捻起一颗松子抛向高空道:“去追。”
可怜滚滚为一口吃的拼尽老命,抱在怀中刚吞入口,下一颗松子已然飞向高空。
如此往复几次后,胖子滚滚呼哧呼哧地瘫在地上。它不愿再划拉小短腿自己行动,索性把身子蜷成一个球,示意谷粒踢着它走。
念无相:“……”
万佛塔一众残念要是知道灯油供养出这么个货色,不知作何感想。
谷粒踢了滚滚没几步,便见前方多出一道人影,黑靴横陈,直接挡住了滚滚肉球继续前行的去路。
谷粒直觉不妙,挥手洒出一打符纸,冲念无相道:“先救猪。”
念无相正欲出口的“不用管它,死不了”卡在唇齿之间,没说出来。
谷粒这回再入燕来城似是做好充足准备,一副傍了灵矿的阔佬做派,连丢符纸都是按打计算的,生怕砸不死对方。
穷宗出身的佛子沉默了。
好在念无相与滚滚心意相通,给出指令,就见方才还懒在地上一坨球突然柔韧性极好地360°转体,隔空一跃,蹲上了谷粒肩头。
谷粒放下心来,再去看身前步履蹒跚的身影,不由愕然。
那人从阴影里走到月光下,早已不是河边洗衣时热情又温暖的神色,此时木讷着一张惨白面孔,眼球无生气,也不转动,只机械地在两人之间摆了摆头,然后选择越过他们往前走去。
谷粒和念无相交换眼神。
她不禁大胆猜测道:“她现在对我们丝毫没兴趣了,或许可以暂且认为,我们已经不属于需要“感染同化”的范畴。”
念无相点头认同,率先跟上这位老熟人一探究竟。
深夜时分,大娘的目的地依然落定在义庄,与其他行尸集合。
谷粒实在疑惑他们连夜如此到底有什么效果。
她正走神,念无相忽然轻轻扯动她的肩膀,拽进修竹掩映之后。
谷粒下意识反抗,和尚僵直了腰背按住她低声道:“有人来,并非修士。”
谷粒一听当即不动了,脑袋贴在念无相胸前,控制好绵长气息,以手做笔,竟然借他前胸画出一道隐匿符。
符修迈入玄珠境界以后,才可不借助于外力,引灵气化形生出符意。这是修真界广泛认知的事情,可她似乎又破了例。
念无相安静垂着眸,在咫尺之间好脾气地随谷粒折腾,似乎风未动,幡亦未动。
谷粒只忙着拿现成的工具人小师父练手,符成了,她确认两人气息形迹都已抹去,才一脸骄傲地冲念无相挑眉,率先探出头去查探。
月下轻尘。
义庄门前,凭空出现个步态妩媚妖娆的女子,皮肤在夜色映衬下显得细腻如雪,墨染的长发倾泻而下,几乎可以曳地而行。独独立在门前廊下,便生出万般美人风情。
只是可惜,她手中还轻托着一柄飞花提灯。
谷粒乍一瞧如此熟悉的场面,第一反应就是中了什么人的幻术。
她头都没回,轻车熟路摸上身边念无相的衣袖,挑了个顺手的位置掐了一把,询问道:“疼吗?”
念无相睨她一眼,道:“自是疼的。施主但可放心,衲僧不会为幻术所扰。”
谷粒反而皱起眉:“不是幻术,总不能也是个‘金魄’吧?”
念无相淡然赞同:“有可能。”
可能个屁可能,金魄这么不值钱,按一打来算的吗?谷粒觉得这个佛子属实不太靠谱。
两人四目相对,各持己见,门廊下的大美人却已经引燃灯芯上煞气凝成的火苗,很快裹至全身,赫赫炎炎。
谷粒脚下不由后退一步:“你猜对了。”
念无相难得叹了口气,念珠轮转,越过她往义庄内走去,俨然已经恢复为明心见性的皈依佛子。
谷粒还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她脑海中有一些盘不顺的念头。
如若藏经阁中的金魄来历所言不虚,那此处接连上演的玩火自焚,是否真如他们的猜测?
她想不明白,抬脚跟上念无相道:“喂,先找人要紧……”话没说完,眼前出现一堵义庄的西侧墙。
这面石墙背靠他们先前藏身之处,处于视野死角,谷粒尚且还做不到神识外放,因而并未发觉,这墙上今日立着一口悬棺,旁边用井绳吊着数十俱尸体。
谷粒一眼就分辨出,这些人有松云峰的剑修,也有灵隐禅宗的怒目罗汉。如今,全都了无生气地被如此折辱着。
念无相怕是先前就有所察觉,一脸悲悯之色,随着口中《净土文》生成的金光小咒攀上墙面,将两派同门轻柔地解救下来。
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谷粒压抑着自己满腔愤怒,问:“都死了?”
念无相闭目摇头:“不止于此,恐怕……还被吸干了灵力。”
义庄内的行尸与那燃尽的女子将狂欢进行到底,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这两个不速之客,沉浸在一片荒诞之中。
谷粒攥紧了拳头,闭眼,深吸一口气:“再去城内搜一圈,或许还有不在义庄的幸存者。”
念无相点点头,语气十分肯定地答道:“是有。不过,他二人似乎负伤在身。”
谷粒也清楚这个节骨眼上,燕来城内负伤不可小觑,焦急追问道:“在何处?先救人再说。”
念无相一边隔着衣袖带起她小臂,道一声“得罪了”,一边脚下生风,缩地成寸,将一院子魑魅魍魉甩在身后。
“你曾去过,那位施主的院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