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梦。步入奈何桥前轮回长队,睡的人环望四面,耳听见泱泱新鬼潮中真有“人”按捺不住猝发大吼,吼道:“往事如梦呀!我一生成空啊!”这里一点也不安静,个个可以哭喊,个个皆想哭喊。若放眼望去,鬼差判官并不阻止,鬼魂大多不是犯人,只要仍在照常配合轮回,并不受罚沉默。
只是地府没有什么望乡台罢了。
睡的人身旁的半仙狐鬼称:“据说从前确有过这等人情味设施,结果屡屡酿出乱子。众生辛苦,世界艰险,好多原肯顺服投胎的魂魄,在望乡台上一望,望见所思所爱岂止为亡者心痛?纷纷或颠沛流离,或祸不单行,再如何甘心投胎?这么着,渐渐拆除了。”听来半仙狐鬼知晓甚多,队伍太长,起起伏伏自言自语,处处是“他怎么能杀了我!”跟“我会等你,我等你”跟“这算什么?此生我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悲喜狂乱,睡的人便与他闲谈一二。
刚刚初下来时,睡的人还只是洒脱无挂一道寻常魂魄,静静聆住队伍前头一个人魂在道:“今生今世,我什么也没有,但我依然不想死啊……”却寥寥几弹指,连他自己也惊了一瞬:他孤魂上空腾然凝现一团巨大的如烟的凤凰图案,荧荧彩翼,略绕两肩,翎羽轻点胸膛一下后,长啸飞去,烟散虚空,引动前后万魂注视。这才有狐鬼主动朝他搭话,讶问:“哇,你是人间的妃后不是?”
睡的人失笑答他:“我是男人。”
狐鬼提醒他:“那便是人皇下圣旨与你同葬了,约摸你将入皇陵,这才可能。对,所以凤迹才迟来一步。唉,料不着生前苦苦独猜,死后泉下能遇上个师傅,要不你教教我,敢问皇帝该如何诱惑?”
睡的人:“……”
睡的人敬问:“阁下是非人生灵?来世还用得着所学?”
狐鬼遂道:“狐仙。”且真正给他透露了似乎不得了的天机,鬼鬼祟祟地附耳道:“孟婆汤个个须喝,来世命数个个不由自主,但我晓得作弊秘法——你晓不晓得?譬如,魂是天地奇灵最玄,只需寻一个前生缘深客自愿献出三魂七魄之一,追随你的魂魄,投胎后他生,不论际遇性情转覆几何,你即会把前生自己的誓愿遗憾竭力继续实现,更延长一些阳寿。妙不妙?依我叹,这亦是前尘的‘我’的一段延续了,我不会死,我必再修炼一次!”
睡的人微觉诧异惋惜,不可谓这狐鬼不以诚待人,想了想,身侧黄泉明白,红尘早已粉碎,他索性也坦然含笑道:“也好,我这便告知你欺负皇帝的方法,不过随后你要帮我一个旁的忙。”
狐鬼精神大振,不解究竟是为什么目的亟欲诱惑一个皇帝,忙应:“什么样的忙?”
睡的人含笑不变,因问:“我不懂法术,你说的离魂,要怎样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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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冥主不亲自徘徊奈何桥头、忘川河上,今日是凤痕经过,先惊动他——那却犹不至于他动身出面——不多时便龙魂游近,叫他扬眉坐起,搁下琼盏,不得不肃容了。
茫茫寰宇,君王有限,纵使是人皇妖皇,身怕渺小,也功德特殊,影响万千生灵性命,罪的较凡民更罪,须得押往冥府大殿由他亲自审判;功的或有地府留职,或可许愿来世,甚至乘龙飞升,须得他亲自相迎鉴送。
缘此,冥主一驾才临奈何桥,才同轮回长队漠漠无关而过。彼时,半仙狐鬼正为难叹息地说到:“不成,不成,人间妖界鱼龙混杂,因缘纵横,还有皮囊掩护,如今你我明晃晃魂在地府,我哪敢公然作弊?”飞来横祸地,冥主素眠就被他眼尖瞄见了,狐鬼登时连连嘟囔给睡的人听:“你看,冥主刚走过去!”
“……”素眠听准了后半句,只装作未闻,小鬼常常议论他。
龙凤共死,不是常见事,他只顺势随意觑了一眼凤魂,全不曾想,忽然会被个胆大包天的叫住去路——无端端那道凤魂听了狐鬼的指认,立刻道:“拜见冥主,正巧,我意离魂护佑陛下来世,恳君容许。生生世世,还你一诺。”
无知者无畏,凡人时不时自是胆大包天的,情绪万种,于冥主素眠忆记中,怯懦最多,妄勇也最多。然而这一个到底堪一句够妄够勇,口吐狂言。争得冥主心念一刹唏嘘,信手施法隔绝了左右,好笑道:“尔是何人?却能偿我怎样的诺言?”委实不曾想区区擦肩此刹,那道凤魂反应敏捷灵光,不慌不惧,又立刻答:“人说九世乞丐一世帝王,八千功德一朝成仙,固若失真,终究恐怕轮回有道,尊卑沧桑。生生世世,千幻万化,最是冥主不老不灭,定候得到我一诺真金。今生我杀人如麻,来世一诺大抵太无价值,但天长地久,无数轮回,无数一诺,自有无边价值,除非万一某世我魂消魄散……倒也万一某世我功德攒足,飞仙封圣,未必无缘。而不管其中沧桑、身份几轮、承诺乾坤内容,我只求离魂护爱、内容无邪不恶,如何?”
恰说话间龙魂真至,游入了黄泉道路,冥主素眠听得一番意外非同小可,不免哑然敛笑,略为涌生稍许怜悯。
话说回来,其实他既居黄泉之主,亦是影响万千生灵性命,亦是一位君王,一向暗暗有心有情。
他放微哀,涌带了些不言不语的怜悯,默然向长队尽头举头。几乎猛地,看他皱眉不应,偏偏转首,那凤魂若有警觉,蓦然逐着他一齐回眼——先是那凤魂回眼,双眸光彩一冷,浅笑暗淡,继而初传龙啸生动,烟痕皎耀,君王驾到;的确是个敏捷灵光的。冥主摇一摇头,喟叹道:“罢了,无邪不恶,前尘功胜于过,天地脉脉,容人痴痴又如何。”于是应诺,可是凤魂主人再三道谢,已不展笑容了。
惟冥主垂怜问:“你等不等他同行?”
凤魂却道:“不等。”
冥主道:“有怒?”
凤魂道:“无怒无怨,只是生前告别过了,别后重别,徒添心痛,难舍难分。有因缘来世依然,倘无余缘,何苦几步心碎路。但请冥主引我一缕魂去吧。”
分辨不清他是逞谎是真挚,素眠总是分辨不清抱痴生灵其逞谎或真挚,顿一顿,兀自只依言召起三魂中的一缕,暂托掌心。残魂离体,光色清澈,凿刻了前尘命途,那凤魂一拂置之,不复回顾,冥主素眠不复驻足,相背远去。
竟背离奈何桥,漫穿彼岸花,淡淡端详玲珑魂光时,冥主又吃下一惊。
他端详它诉说前尘,形状跳跃,从罗衣变幻作刀剑,从刀剑变幻作戎装,从戎装变幻了罗衣春枝……也知晓它会诉说来世,很意料不到的是,那罗衣春枝末尾,那来世,最后托在他手掌上的是一朵灼似朝阳的透明莲花,久久不改。
这下才是大惊,他清清楚楚,如此的灼光含义为何。回首处,魂魄长龙,谈音飘尽,一缕仍在,千丝无踪,望却已何须张望了。
也罢。
往事如梦。
真的如梦?
这时半仙狐鬼在忖:难道为一生换千生,真也有人当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