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冥主素眠在忖:他这一生短梦缠风,俱无所谓,真来世将飞仙封圣,漫长有力了。
这时睡的人在忖:这一生短暂,一切泡影,至永至重终于史书,至惦至珍结于亲友,烙下千生代价的时候,真绝不同。至少至输,如狐鬼说的,他已延续了另一生,让他独有的衷思意愿弯情弓搭眷箭、长射入了下一世——凡皇帝今生誓愿遗憾实现,一定替他今生誓愿遗憾一并实现,否则何来相爱?假使运气美满,因果风流,至恒至赢,借那无数的命相,无边的价值,今生未必不能复活在某他生——尊卑幻化不假,很可能冥主难以尽忘他,彼此迟早再生交集,再生因缘,未来种种命途,毕竟埋伏了一朵曼珠沙华的机会。他是预备践诺的,不过践诺的那一生,那一生里,难保他会问:“什么承诺?我为何生生世世,许你一诺?”冥主凡始回答,就是他今生之心,倚诺飞舞,打碎时空,重活今生。
是了,他不喜爱浮生如梦。不要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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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许愿。”龙魂主人轻快地道。
冥主迟来一刻,两名判官负责朝龙魂简扼解释规则。挨近了,素眠乍聆听到这句,紧接着这一位皇帝舒声一笑,居然是道:“照轮回律法,功过撞抵,亏欠清算,朕自视称不上千古明君,更从来不属仁君;但是毋庸置疑,朕功关千秋,绩存永远,足够许愿来世,莫非不是?既有来世,我爱谢因果,无意逃避今生罪责——只愿离魂陪相思。是不是有这种术法?”
一边素眠逐渐深感今日这双龙凤凡人不大对头,怕不大凡,一边还需公事公办。便判官两名,恭敬拜见,人皇一个,微笑小礼,冥主素眠特地道破:“我见过他了。他不想等你。”
龙魂笑着道:“不错,我想到了。他是个不达目的不凋零的人,若肯等我,拚灭要等,除非冥府森严,他实在对抗不过。观君宽宏温柔,八方无个风波,当然是他不想等我。”
冥主道:“你不怨?”
龙魂道:“不曾。”
冥主道:“不悲。”
龙魂道:“传说璧人相约黄泉路者甚多,我与清辉不必。凄凉温暖,都随人心,厮守自由,尽如我愿。”
冥主难禁问道:“为什么?”
龙魂却又笑了道:“分分明明,我正请君准我离魂陪相思呢,若得来世再见,何必此时此地逼他不忍?”
冥主渐渐删惑销疑,恍然道:“原来如此,你胸有成竹,你前尘寻觅熟读了些术法。来世的愿,你已自布置定了。”
不经意他将那龙魂评判得令后者几有些含歉了。那龙魂,那皇帝早不是个年少人,依旧笑笑不语,显得不大好意思。天下自然没有不许凡人摸索仙缘、不许凡人学习术法的规矩,抉择半晌,冥主只得挥手一遣,匆匆护送一缕龙魂遥遥投予凤凰方向,这一回,来不及任他端详细赏龙魂命相的变幻。晶龙乘法术无形飞去,易主不见,无由,素眠又寥寥地略为怜悯,略为懊悔放弃好奇端详。只听龙魂主人愉快谢过,凝望奈何方向,笑仍如火,气概荡染,也燎燎地重道:“畏只畏他日莫测,昨日无凭,我的姓名、百年身世、历历回忆、今生亲人,从此再不能见,瓜葛断绝,纵然用净筹谋,能够不永别、只小别的,亦只不过朗月一线。明朝我是谁?多情换不换薄情?昨日这我欣不欣赏明朝那我?不得而知。谁可得知?”
一个判官道:“生灵一世,活着也是这样。”
龙魂闻言点头道:“没错,生灵一世,活着也是这样。”话冉落,于是哈哈大笑了,变得收藏不舍,期待来世,悠然顾盼。
这一世,素眠沉默目送着他走了一程。黄泉荒寒,怨怒满程,看一方,他笑:“光怪陆离。”又一处,惊喜:“鬼斧神工!”直到奈何桥上,忘尘汤前,目光几度复杂,究竟神色满意,清脆低吟道:“此心安处,我飞还。”方一饮而空,逍遥笑进来世去了。
——顿转记忆滴干,旧事说完,天琼芬芳。
耳畔宁静一短顷,花神负月抬眼沉吟,短顷无声。便冥主素眠酌酒又讲:“如今赴宴,还不是我索要承诺的时候,我只是才逢上你……可惜,那一个人的面孔,六百年,我已经记不清了。”
正瑶池神宴,吉鸟衔桃,嘉宾彩云,天女霓雾,缥缈真真故事如幻。抬了眼,能见玉席层叠,高烛祛月,缥缈幻幻故事如真。蓬莱一位仙子翩醉舞过的瞬间,误听了花神突地喃喃道:“莫非是‘它’?……”
素眠真正唏嘘,答道:“今世六百年,你生过情了?”
花神旁听故事似的局外醉卧,萦身云涨云消,看去面无悲喜,声淡淡,饮姿懒懒,却道:“惟有一次。”
素眠一怔,愁道:“莫非因缘终了?”
花神不在乎状道:“后来呢?这黄梁大梦,荒唐梦想,竟邀你入梦了?”
素眠轻呵酒气,叹叹,为他续讲:“后来,我才明了你们不约一共算计我。那时我尚不识凡人,不谙情思,只好迟迟洞明:虽然你付他一缕魂,恐怕他前世遗憾有你,今世遗憾弥补时,遂必弥补与你;虽然他付你一缕魂,恐怕你前世誓言含他,今世誓言实现时,遂必实现和他。好一手篡天欺地、自决鸾盟的算盘,面对我只仿佛可怜兮兮的。”
这么说着,他倒也早已擅长微醺失笑了。六百年,不算什么沧海桑田,但难得冥主遭凡人吓上几吓,惊艳一惊。素眠暗想:或许宁愿冥主遭凡人吓上几吓,惊艳一惊,作证苍生野心,鸳鸯奇迹……即使如今花神冷眼事外,批驳美梦荒唐……——仍不曾想,那今世眼波业已托生柔和,看似锋锐全褪的花神负月冷不防随口道:“那位狂人瞒你岂止如此?你说,前世他不知道我的离魂,临行还畏最畏的事囊括‘明朝我是谁’、‘昨日这我欣不欣赏明朝那我’,是不是?”
锐气唐突,昙花一绽,冥主素眠蹙眉道:“如何?”
花神轻轻静静道:“可一旦我追求前世誓愿,一旦前世遗憾成了我今世最执着的遗憾,这我就大半融拥了前世那我,越来越走向前世那我,越来越好像一个人仅仅离开过去经受了一段未来,决定真我的本不是生涯,不是岁月长短,总是欲望跟逻辑,是不是?你想未想过,当我找到他,当我遗憾的是前世那一个他,不知不觉我可能将他改变回那一个他,至少这是他今世最为接近前世的一次机会。他还说‘爱谢因果’,是不是?”
如故一副旁听故事似的倦懒口吻,如故是不露悲喜的脸,酒杯一惊,琼浆一惊,素眠惊得愈蹙眉了。花不惊。
正是瑶池神宴,吉鸟衔桃,玉席层叠,高烛祛月,何奈玉有寂寞,月隐广寒?莲花再斟佳酿,不弹指,微微一笑,也叹道:“原来不是人间无奈,没有奇法流传。却不足够推心置腹的情人、不教人隔世不甘的狂憾,想必难以唤得回目的。我便虚位以待吧,是胜是败,梦想一场,掠耳难忘。”
酒芳酒凉,冥主素眠残惊着:“这一世,你还要赌?”
云涨云消,花神负月是笑叹:“这一世,你不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