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的时候,简繁星陪同尼诺去了诊所。治疗的整个过程并不好受,包括旁观的人。 程觉也在场,他只是安静地守在一旁,眼神依旧像往常一样冷静坚毅。只有看向尼诺的时候不太一样,目光柔和了好几分,嘴角隐隐带笑,没有了令人心惊的凶厉。 李唯明拿来了一块镜子,放在尼诺面前。 “看看镜子里的人是谁?”他在教他辨别身份。 尼诺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嘴也吃惊地大开,“是我?” “看看自己的手和脚。”他继续引导。 尼诺埋头哇了声,“怎么那么大?” 李唯明道,“尼诺,你是一个大人了,你长成了一个大人。现在的你叫程寻,这是程寻的哥哥。”他说着将手指向了房间的一角。 程觉小幅度地挪动了步子,似乎有些忐忑,面上仍温和地笑着,“我是哥哥。” 尼诺无助地望向简繁星,眼神里充满着迷茫。 她微笑着点头,安抚似地回应。 他睁大眼睛看了看程觉,仍然困惑。 李唯明平静地说,“这些年,你一直躲在程寻的身体里,和他一起存在着。” 或许是因为下意识抵触事实,尼诺总记不住这回事,所以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重新提醒他,如此反复。 尼诺皱眉慌了下,抬手朝面前的镜子拍去,“我不是,不是这样的。” “你和程寻,你们都生病了。”李唯明重复着说。 程觉走上前,蹲下身试图和他对话,“尼诺,你还记不记得一直陪你的大哥哥,你还跟他一起玩儿过水、爬过山,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你们一起玩儿捉迷藏。” 他愣愣地看他,恐慌地颤抖,渐渐地,一双眼睛没了焦距,嘴唇不停翕动,含含糊糊地发声,听不清念的是什么。 意识到程寻的存在,程觉着急出声,“先别走,尼诺!哥哥有话问你!” 然而依旧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程寻再次出现了。 李唯明按了按程觉的肩,安抚他的失落,转头又看向程寻,“记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的脸色灰败,“有点印象,但是好像又没有。”他只觉得灵魂和身体完全分离开,外界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即便听得见声音,也拼凑不成完整的一句话,像有很多人从脑海里经过,熙熙攘攘,吵得他脑袋热烘烘的。 “对不起。”他垂下头,深切地自责。 “阿寻,这不是你的错。”程觉听得心疼,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减少他心中的愧疚感。 没有人想经历这样的灾难,那是他们无法控制的。 程寻很疲惫,谈话进行到中途,他有些不堪重负,李唯明看着情况中止了治疗,几个人退出里间,关上门好让他休息。 外边的气氛有些凝重,简繁星眼观鼻、鼻观心,看着两人的眼色,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寻的情况不容乐观,即便在她来之后,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李唯明倚着窗户,杵了杵下巴,半晌才做出判断,“他最近转换的频率有一些高。” 简繁星登时一愣。注意到程觉投来的阴森目光,她张了张口,迟疑地面对两人,“跟我有关?” “不太清楚。”李唯明摇了摇头,“以往尼诺现身之后待不了多久,从来没有连续两天出现的情况。” 他语气一顿,“这里面有程寻自己的意志的成分。他原本......可以尝试控制,但他没有。” “不过这也不是纯粹的坏事。至少......他对你没有防备,心理压力降低了很多。” 程觉在这时开口,看向她的目光还算诚恳,“即便阿寻的病不能痊愈,我也希望你能帮他尽量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至少不像以前那么杂乱无章。这一点,是我对你唯一的期望。” 简繁星讪讪地笑:您也太瞧得起我了! 他口吻客气,可依旧消除不了她心里复杂的情绪,有些愧疚,还有些烦闷。 本来没有压力的,可他们这么一说,她心头竟然真的生出了一丝使命感。 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她一开始并没有掺和别人的事的念头。 可不知不觉就发展成这样了。 过了一阵,程寻从房间里出来。外边只有李唯明和程觉在聊天。 李唯明看他视线四处地扫,心中明了。“繁星有事先走了,好像是关于你的作品被侵权的一个官司。” 他怔了怔,垂下眼帘,淡淡地哦了声。 ... 自从上次治疗以后,尼诺的脾气莫名变得暴躁,情绪很不稳定。简繁星耐心了很多,性子像是被他磨平了。即便是他发脾气,她也会温声细语地跟他讲道理,尼诺每回听了,伤心又自责。 盥洗室里,她替他洗脸的时候,尼诺再一次愣住,盯着镜子里的人,一味哭丧着脸,“为什么我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伸出手指覆盖在脸上,声音里有些无助。 她尽可能地解释,“你在和程寻共用一个身体。” “什么是......” “就是有时候你是尼诺,有时候你又是别人。”她轻声地说。 他似懂非懂地看她,默了一阵,倔强地摇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这样子。” 她心口堵了一下,只能保持沉默。 十一月,天气彻底转寒。 夜色朦胧的夜晚,风吹动窗帘哒哒作响。简繁星穿着棉衣起床去了躺卫生间,出来之后缩了缩脖子。走廊边上,一缕月光透过窗照在墙角,又落在了地板上,皎洁清亮。她听见呼呼的风声,抱起胳膊瑟缩一下,踱着步子走到客厅关窗。 合上窗户,又拉过窗帘,静谧的屋子声响全无。 角落里,她留了一盏灯。 正准备寻着光线回屋,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道轻微的声响。她整个人愣了愣。 停下脚步,又是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击的声响。她慢慢靠近,找到了源头。 “尼诺?”他又钻到了钢琴下面。 简繁星蹲下身朝里边望,其实看不清脸,但她确定是他。 “你在下边做什么?”她感受到他的脆弱。 尼诺瑟瑟发抖,“我害怕。”很轻地说了一句,又稍稍拔高音量,“我害怕。” 她的心跟着颤了颤。 “我看不见你,可以出来一点吗?”她小心地问,其实知道这一方小小的漆黑的空间,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他仿佛啜泣了一下,没过多久终于抱着身子挪了几步,一点一点到达边缘。 她伸出手,尝试抚摸他的头,还没碰到,他立即害怕地一颤,小心翼翼维护自己的脆弱,仿佛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警惕防备。 她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吸了口气,她强迫自己镇定,“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我。尼诺,你抬头看看我,我是点点。”她含着笑说话。 他依旧不敢抬头。 她愈加温柔,“点点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 他的身子轻微一抖,终于有了反应。过了一会儿,慢吞吞仰起一张沮丧的脸。 旁边照着光,她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的眼底一片惊惶,她甚至能从他颤抖的瞳孔里看出挣扎的痕迹,蓦然让人心惊。 “点点。”他弱弱地唤了她一声,像是绝望抓住了一根稻草,只看着她,只信任她。 他用委屈的音调诉苦,“我身体里好像住进了奇怪的东西。轰隆轰隆,一直响一直响,像打雷一样。”说着又抖了一下。 她怔愣一瞬,扯了扯嘴角,笑容里泛着苦味,“不怕,我会把他们通通都赶走。”她慷慨地保证着。 然后哄骗小孩儿一样,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尼诺望着她,脸庞忽然抽搐了一下,整个人颤栗不停,嘴皮不受控制地蠕动。简繁星失措地望着,莫名红了眼眶。 她知道,程寻回来了。 她的手来不及撤离,一直覆在他耳边。两个人都蹲着,地上的影子小小的一团。他微仰着头望她,眸里的光轻颤,那么无助,也那么绝望。 她凝视着,一滴泪无端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