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立春不久,仍有料峭寒意浮动在空气中。 为避寒,窗牖紧紧地阖着,幽闭了一室的昏沉压抑。 金兽香炉里升起缕缕青烟,混杂着屋内暗沉,一团阴影般覆在那座上女子的眉眼间,愈衬得她渺远且寂寥。 许亭晚站在她的跟前,浑身僵直,连呼吸都有几分凝滞。 “阿庭,这些年来,我也没能帮上你什么忙。”说到这里,女子顿了顿,从广袖中拿出一个白底纹蝴蝶兰花的香囊,交付予她。“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好生保管。” 许亭晚呆愣地双手摊出,任那小巧的物什置于掌心。 可外边的一阵霍然响动却让她一惊,下意识回首间,那圆筒状的香包就顺势滑过她的掌心,跌落在地。 是女子的婆婆、顾秦氏带着人过来了。 在片刻惊措后,许亭晚下意识地抓过女子手腕,要带她离开。 “云姐姐,你赶紧跟我走,顾秦氏她不会放过你的!” 但云依蘅将手搭在她手背,一点点挣脱了她,无奈地垂眸一笑:“可我若是走了,那她安在我头上的罪名,我岂不是永远都洗不清了。” 顾家尚还潦倒时,她就嫁了过来,那个时候,顾秦氏感念她的相伴,还有几分客套在。 前一年,她的夫君顾效之考取了状元郎,得圣上青睐,平步青云,还差点成了驸马爷。 因为对她的情深,顾效之并未应了那段姻缘,所以是差点。 就是那件事过后,顾秦氏开始对她百般挑剔,为了赶她出门,竟是趁夫君出京办事,设下了昨日的那一场局。 顾家少夫人,被捉奸在床。 朝中大臣之妻,犯下如此过错,又还是落在顾秦氏的手里。 她怎么可能还会好过? 云依蘅摆首苦笑,俯身拾起了地上香囊,再次放到许亭晚的手里。 “阿庭,你快出府,去找顾效之!” 她说得急切,许亭晚也意识此刻的情况紧急,微一愣怔后,便颔首,折身离开。 可心里到底担忧着她,一步一回首,在顾秦氏的人即将冲破房门时,许亭晚才终于翻窗而出。 破门而入的府中护卫瞥见那翩飞的一角衣袂,不由怒喝:“谁?” 闻声,顾秦氏也往窗牖大开的方向望去。 看到作男装打扮的许亭晚跌跌撞撞跑远,顾秦氏冷笑一声,下令道:“那一定是这个小贱人的骈头,你们快去给我追!” 她的声音很大,许亭晚听到,险些不察摔倒。 这一趔趄,让她崴了脚。 许亭晚为脚腕的疼痛倒吸一口气,而后强忍着,一瘸一拐地往后门处小跑而去。 她必须要逃出去,找到顾效之,带他来救云姐姐! 后门的守卫松散,再加上这边的家丁不明情况,所以见到常年跟在云依蘅身边的许亭晚过来,倒也没多加阻拦。 所以等追来的护卫将情况说明时,许亭晚早已经出了顾府。 她崴了脚,行动不便。 许亭晚心里清楚,如果自己就这样不管不顾地逃,迟早会被发现,然后被抓回去。 因此未做过多的犹豫,她强忍着脚上疼痛,就往人海中没去。 人影交错中,许亭晚回首望去,正看见从顾府后门追出来的护卫。 没看见她身影,头领挥手下令:“你们几个往这边,你们往那边,剩下的,跟我走!” 命令一出,一行人就兵分三路。 而领首的那一队,穿过人海,正往许亭晚这边过来。 许亭晚看着那气势汹汹过来的一行人,忙是往幽深小巷里避去。 可那些人就像是知晓她行迹般,绕了个弯,又跟了上来。 小巷笔直通往尽头,一览无余,无处可逃。 侧眸,路边是竹篾编成的笼子。 许亭晚略一思量,就矮身钻了进去。 不消多时,那些人走进了这条巷子。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许亭晚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奇怪,我刚刚明明看到有个人鬼鬼祟祟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疑惑说道。 “这哪里有人啊,怕是你眼花看错了罢!” “既然没人就赶紧走,省得浪费了时间!”出声的那人气势迫人,众人听闻,皆是悻悻转身,往巷外走去。 随着脚步声的渐远,许亭晚提起的心才渐渐放下。 可就在她准备起身出去时,头顶上的笼子却猛然被剑挑开。 天光刺到她眼眸的刹那,许亭晚也倏然抬首,对上了护卫头领那得意的笑眼。 “我看你还能往哪儿逃?”看着缩在自己脚下的人,他禁不住笑了。 许亭晚一惊,下意识地就要逃跑。 可将将起身,就被那护卫头领一把抓住了头发。 头皮将脱的疼痛让许亭晚不得不往他的方向退去。 她抱着脑袋,不停挣扎。 护卫头领见她如此不配合,手下又多了几分狠劲儿。 “我劝你还是老实点儿,跟我回去!”他一手钳住许亭晚的手腕,一手抓住她束成的青丝,恶狠狠警告道。 恍然间,许亭晚想起了云依蘅。 那个被困顾府,等她归去的云姐姐。 她不能被抓回去! 心底有了这个认知,许亭晚便再也顾不得疼痛,提脚跺在那人脚背上。 她发了狠,使出的力也不小。 “嘶——” 护卫头领猝不及防地被她这一踩,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就是趁这一空档,许亭晚转身就往巷子深处跑去。 那护卫头领不肯轻易放过她,伸手一抓,就扯脱了她束发的头巾。 刹那间,青丝漫眼。 逃亡的那人为此惊措回首,盛雪的肤半掩在墨染的青丝间,愈衬得面容娇美若画中仕女。 丹青所绘的精致眉眼,朱砂所描的莹润樱唇,再淡墨点在鼻尖,若幽兰盛开于空谷,又似白牡丹动魄惊心美在心间。 顾府众人只知这许庭是云依蘅从娘家带来的人,文文弱弱的瘦削少年,却不料,这少年不是少年,竟是世间的一抹绝色。 护卫头领看着许亭晚落荒而逃的身影,错愕睖睁。 若许庭是女子,那顾老夫人口中所说的“奸夫”,又是怎么回事? 巷外护卫听到动静,复又折返,自然也瞥见了不远处的许亭晚。 他们没认清那是许庭还是其他女子,不免有几分疑惑。 正此时,他们身前的头领下令了:“追。” 就算许庭是女子,他也要把她给带回去。 不管是为了证夫人清白,还是为了交差。 听到追上来凌乱的脚步声,许亭晚不免加快了脚下步子。 方才扭伤的脚,此刻是钻入骨髓的疼。 她紧咬齿关,终于在身后护卫追上来前出了巷子,躲到了停靠一侧的马车后。 “她脚受伤了,跑不远,就在这附近给我搜!”没看到她人影,头领如此下令道。 一语毕,众人皆散开,四处寻找。 初春入夜早,这番逃脱追捕,原本暗沉的天也彻底被暮色四合。 许亭晚躲在靠墙的车辕后,透过缝隙,看着这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轻轻吐出一口气。 休憩这么久,脚腕上的疼痛缓和了不少,她伸手按了按仍隐隐作痛的那处,决定趁机逃脱,不然等到宵禁,又是另外一番情景了。 这般想着,她便趁四下无人起了身,小心翼翼往别处挪去。 可将将步出马车的荫蔽,身后就一声呼和响起:“在那里!追!” 惊愕间,许亭晚也知道是自己行迹暴露,忙寻空子逃脱。 跑得太急,诱使脚上的疼痛再发。 那疼痛就像是一把尖刀,猛然从她脚踝刺上去,让她站立不住,不受控制地往前跌去。 从疼痛中缓缓睁眼,缂丝云纹短靴踩在她跟前。 悬于靴上的衣摆边沿暗绣银纹,在夜色中漾开盈盈淡光,一眼便知是贵族所有。 那些人越来越近了。 凌乱的脚步声似踩在她心上,让她忐忑又惶然。 许亭晚闭了闭眼,脑海中又浮现起她临走时、云依蘅那凄然的笑颜。 “求求你,救救我……”脱口的声音渐弱,最后几字散在夜风中,也只有她身前之人方能听闻。 沉沉暗夜笼罩,男子低垂眼睫,漠然看着匍匐在身前的人,冷声问道:“你是谁?有什么理由……让我救你?” 他的音色极近华丽,似锦缎过冰粒,摩挲耳畔,带起细微颤栗。 可夜风拂过,却散开他声音,让人听得渺远不清 。 追来的护卫跑得很急,凌乱的脚步声中,头领的声音若巨石砸在她心底:“快点!决不能让她跑了!” 许亭晚一怔,小心翼翼地牵住那人衣摆,低泣诉道:“小女子本是他乡人,却不料遇到歹人,要将我拐入府中为奴为婢……” 话就在此断了。 因为那群人已然停在她身后,却顾忌她身前的尊贵之人,不敢靠近。 头领俯首言道:“这位公子,这个人是从我们府里逃出来的奴仆,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多多见谅。” 一边这般歉言说着,一边就挥手示意。 许亭晚极近绝望地被两个护卫一左一右提起。 夜色沉沉,她看不清身侧男子的面容,却觉这人披清冷夜色长身玉立,巍巍玉山般迫人。 也若天山之雪清寒。 头领见到人被抓回,心下一松,就对那男子谢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不然就真让这人给跑了。” 语毕,就折身过去,要将许亭晚带走。 许亭晚由他们钳制着转身,眼睫低垂掩去几分凄然。 不能及时找回顾效之,那云姐姐……该怎么办? 心中思量着,她便是眼一酸,泪雾盈于睫。 再抬脚,向前行了一步。 鞋履尚未落地,她便就腕上横来的一道力向后退。 猝不及防往后倒去的刹那,腰肢上圈来一条坚实臂膀,稳稳托住了她。 许亭晚伸手攀在那人肩上,眼中不掩错愕。 “不知公子这是作何?!”头领见状,禁不住压怒说道。 那男子松开许亭晚,向头领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出了声:“我……同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