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荷手握自己发丝,两行清泪从眼角无声滚落,被软枕一滴不漏地吸收殆尽。
腮边感受着渐渐冰凉的水迹湿意,她心中暗想,夫君又矫言骗我,一而再再而三用礼部作幌子,何苦来哉。
张尚书年近六旬,为人板正,洁身自好,怎么会突发奇想请礼部上下去喝什么酒?
他从莫七娘家巷口离开,之后到底去了何处,深夜方归,又带酒意又挂胭脂,定不是什么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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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腊月二十一深夜,不,子时已过,算是二十二了,离小年又近一日。
京城另一处,莫家小院里,本该是夜半安谧时分,莫启再一次呛咳醒来,挣扎着扒住床沿吐了一场,惊动了莫七七,披衣过房来为哥哥拍胸抚背、收拾屋子。
就着微弱烛光,莫启看着妹妹忙碌不停的样子,想着自家妹子莫七七清秀可人,柔婉娇俏,雾蒙蒙的水杏眸子,薄零零的丁点红唇,玲珑个头,柳条腰身,妥妥的小家碧玉。
在家乡不是没有少年倾慕妹妹,向自己这个长兄提亲。
只是因为自己想要通过进士试鱼跃龙门,之后再为兄妹二人定下妥当亲事,才把妹妹耽误到十八岁。
然而少女怀春,又岂是自己能左右的。譬如白日午后,猛地看到顾大人来访时,妹妹的眼神瞬间点亮,面庞一点点爬上红霞。
那份少女矜持都压不住的雀跃欢欣,好像只有自己发现了,顾凝熙一无所觉,一想到此,莫启心中就隐隐作痛。
他努力坐直身子,清理手边污秽,顺势回忆起今日顾凝熙与自己独处时的对话,历历在目,声声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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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就在这间房内,就着午后融融暖阳,莫启连咳带喘间隙,字斟句酌试探性问道:“顾大人,多蒙殷顾感激不尽。恕晚生冒昧,仿佛见大人目光常在舍妹脸上流连,可是有纳侧之意?”
莫启早从偶来探望的本地街坊邻里口中,知晓了这位一开始打着“关切缺考士子”名头、两月多频频主动来访的进士试巡考官身份:
顾凝熙,礼部贡举司司丞,官居五品,龙章凤姿,年轻有为,满腹才学,书画双绝,听说他随手画一副花鸟工笔就被人千金追捧。
出身书香世家,父母双亡,祖父是一年多前过世的二品帝师顾丞相。
据称,当时新皇永盛帝亲自上门吊唁,赐顾相死后一品哀荣,还欲加恩其子弟。
待发现其长房嫡孙正是顾凝熙,已为官数载,从未倚靠祖父余荫。其人考评优等,著述丰硕,上司称赞有加,皇上对顾凝熙拍背直呼“这是顾相家中麒麟,老师后继有人”。
因此,陌不相识的顾凝熙纡尊降贵对自己兄妹照料有加,莫启不知他图什么,心内常惴惴不安。
以自身才学本领赢获高官青睐,莫启会感佩骄傲,但是献妹为妾、求荣攀附,是他绝不会做的,有失读书人风骨不说,更对不起故去双亲。
今日又蒙顾凝熙赠银赠药,想着积恩难报,莫启终于憋不住,故意挑破,直接问出顾凝熙可是对妹妹有非分之想。
闻言,顾凝熙将目光从妹妹聘婷走出的门口收回,看向自己,微微皱眉抿唇,有丝讶然,也许还带些羞惭?莫启不知道自己解读得对不对。
略显不自在地清咳两声,顾凝熙直视莫启,推心置腹自曝其短:“莫举人,实不相瞒,我从小患有脸盲之症,不能分辩自己和他人面容,犹如睁眼的瞎子,呵。唯有令妹,嗯,是个例外。”
约莫看到莫启睁大眼睛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顾凝熙苦笑着摆摆手,接续道:“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令妹脸庞,于我而言,就像是和氏璧,珍贵无匹,独一无二。”
莫启听得心惊肉跳,万分庆幸妹妹不在场,不然听到如此赤热剖白,还不更加深陷?顾大人这么说,难道真对妹妹有什么遐思?
顾凝熙视线低垂,话语未断,神情真挚:“对于这等珍宝,我只有欣赏之心,毫无亵玩之意。不知莫举人能否理解,令妹面容而非令妹本人,对我是特殊的。至于天下女子,只有我家夫人是心之所向,终此一生,再无二心。”仿佛想到了那人,他嘴角微扬,面目生辉。
除了顾凝熙曾被新皇夸赞,令莫启念兹在兹的,则是他家有贤妻。
说起这位与夫赴宴同进同出、不循常俗的贵妇人陶氏,闲磕牙的百姓还津津乐道于顾凝熙大婚当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当众壮言。
莫启知道自家妹妹做不得顾凝熙正妻,然而男子三妻四妾本是世间常事,所以他疑心顾凝熙是想讨妹妹做小。
亲耳听到“再无二心”四个字,莫启才知自己想左了。
这是顾凝熙自绝娇妻美妾、左拥右抱的可能,对于男子来说何等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