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妾苏苇跟随在时任忠武将军的贺天罡身边那之前,苏河还只是个步兵校尉,不过从六品的官职,苏河每日寅时要出门练兵,晚间到了子时一刻才回来,有时候忙起来,子时也不见得能见到人影。时常夜宿在兵屯中,兄妹二人想要见上一面,苏苇就得从酉时开始坐在厅中,一直等到天黑,仆人都撑不住在旁边打瞌睡。苏苇却因为害怕错过两人相见的机会,而掐自己用来振作精神。往往月上中天,苏河才迟迟归来。
但即便如此,一个月也不过见上两三回而已。
直到苏河有一天回来,兴致勃勃说起被长官带去见了一个大将军,十分敬佩对方。但又担忧对方无儿无女,也没有半个人伺候,忙起来便吃冷饭,冷了就裹被褥。吃住在营房,生活上多年来都是如此。一直为下属所担忧。
苏苇怔怔的听着,过了半个月,就和苏河说,愿意去照顾对方。
苏河脸色大变,问起原因,苏苇只是说,觉得可怜。
听着很有道理。
堂堂一个四品将军,却过着这种清苦的日子。确实可怜。
但也因为是堂堂一个正四品的忠武将军,想要巴结他的人何其之多,这么多年贺天罡都没有任何动静,宁愿过这种日子也没有收下任何人,可见是不为女色所动的。苏苇想要去照顾对方,想也知道做不成正妻。
这对别的想要攀附的人来说,把妹妹送去给别人当侍妾,可以作为提升官阶之用。但苏河却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他有上进之心,除了为了自己,也有为了提升地位,为妹妹择选一门更好的亲事的原因在内。可谁料到,到头来苏苇自己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送你去……哥哥绝没有那个意思!”
苏河强烈的否决了苏苇的要求,但苏苇,却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击溃了他的防御:“嫁给谁都是嫁。嫁给一个距离你比较近的人,咱们还能相互照顾。如果嫁去别家,你今生都没法再见到我了。”
后来,苏苇去贺天罡账中伺候,苏河被叫去罚跪。贺天罡听到他的解释:“末将愿意用一切军功换她平安无事,但她却连和末将偶尔相逢都只是奢望。若是将军成全,末将愿追随将军,生死报效。”
贺天罡沉默了半响,忽而眼带怔松,允许苏苇留了下来。
谁知道,一留就是六年。
贺天罡节节高升,成了节度使,苏苇成了贺天罡唯一的后院,但贺天罡却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人人都叫她苏夫人,只有她自己知道,贺天罡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她了。
但是苏苇内心却已经把贺天罡当成了丈夫,当成了唯二的亲人。他们同床共枕,却从来不提任何军政上的事情,仿佛世间任何一对普通的夫妻那样,照顾彼此,关心彼此。知冷,也知暖。
直到,她听到孟邻说,贺天罡原来已经有了发妻,原来已经有了儿女。她忽然明白当年贺天罡为什么接受了她。
心痛的发麻。
那个孩子和当年她一样吗?愿用一切军功换她一生平安,可连偶尔相逢都只是奢望。
所以,当那个孩子真的出现的时候,贺天罡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他默默的在房里间,等着一个又一个自称是名医的人替女儿诊断后,告诉他不幸的消息。他静静的一言不发的望着高烧不退,时而面露痛苦的女儿呻吟。
他仿佛从金刚不坏之身变成了土雕泥塑的人偶。
苏苇站在门口,看到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望着纱帐,感觉到了他的痛惜。只觉得,现在的贺天罡只要轻轻一推,便会土崩瓦解,一发不可收拾。
苏苇知道贺天罡这么多年不肯和女儿相见,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而现在这个理由也成为了他责备自己的根本原因。
原来你也是个人么?
苏苇心痛难当,抓紧了轻纱披帛。
侍从却忽而来报。
“苏夫人,护军又领了两个人来,据说也是来救治小主的。”
“是什么人?”
“一个是颐都来的,似是一个君子,据说手底下有个神医。另外一个么,幽州来的,据说有神药在手,能生肉活骨。”
“哦?”
听到这两个地名,苏苇神色忧郁,挥了挥手。
“请他们进来。”
“是。”
……
鸿惊宇走近都护府,注意到暗处有不少人正看着他。
幕僚官们在议事厅大厅里窃窃私语,不少人是他收集的信息里画上熟悉的面孔。没有几个判司,恐怕现下都忙的焦头烂额了。贺天罡五日不曾管理军务,原本运作的班子只怕一个都没有得空的。剩下这些没有实权的,但又有本领不能上报朝廷领官或是尚且没有立功的,便挤在这里,等进一步确切的消息。
他们有的神色焦急,有的心事重重,鸿惊宇走过廊下,记下了凡是能看见的面孔。
忽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顿足在侧,身后,章天均撞了个正着。
“剑主。”
身后章天均呼唤,一身浅灰色衣裳,容貌俊朗,气质不俗,神态却不由带了几分瑟缩和畏惧,四处张望着。
鸿惊宇回头,瞥了他一眼。目露警示。章天均立刻不由缩了缩脖子,小声腹诽:“不然叫什么?鸿明君?”
前面护军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眼含警告,荻无容安安静静,仿佛知趣极了,朝鸿惊宇投来沉静的一撇。
几人又开始超前步行。
穿过几个庭院,又是几条长廊,竹影深深处,一处幽静的院落此刻人满为患,却丝毫不乱,院子里到处都是在执勤的护军,气象威严,守在一边。一群已经看过病的医者坐在院子里。周围五六个小厮,身穿灰蓝的衣物,在一旁等候。
门口是一位身着橙黄襦裙的夫人,不用说,荻无容和鸿惊宇都已然在画像上见过这人了。
苏夫人,原本正是各方势力紧盯着的女人,谁都以为未来都护府的后人应当是从苏夫人肚子里出来。谁知道六年过去了。朝廷越发信赖贺天罡不会有后人,却谁料,苏夫人是没有生。生的却是别人,而且早的很。十六年前就生了。
此事一出,各方不得不惊叹贺天罡的忍耐力。这么多年都没有把女儿接回身边。但这忍耐背后也不禁让人猜忌,他忍耐的意图何在呢?
“三位进去吧,用不着和都护打招呼。直接替小主诊治便可。事后,把医理和方剂写下来,孟长史看过后,再行向各位沟通。”
苏苇这番话说完,两人也不多礼,一前一后就进了房间。
鸿惊宇一进入房间便注意到气氛不对。苏夫人命人搬来了屏风,将贺天罡挡在屏风后面,正巧可以看见纱帐,又能阻隔他们的视线。
“鸿明兄,你先还是我先啊?”
荻无容笑眯眯说出这番话,鸿惊宇作出不动如山的稳然态度来,气度从容,伸出手来,语气冷淡:“请。”
得到退让的荻无容却并不急于诊脉,而是走上前去,先朝屏风施了一礼。
“幽州无容见过都护,请都护出来说话。无容有办法救治小主,但无容有几句话想当面和都护说。”
屏风后本就一片死寂,荻无容说完这番话后,仍旧是一片死寂。
但落在荻无容和鸿惊宇耳中,可以听到,贺天罡手握紧椅子扶手的声音。
“你是幽王下辖?”
一个抑扬顿挫如金石交错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掷地有声,让人胆寒。虽然未曾见面,但只是听到声音,一种无声的威慑已然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