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嬷嬷说到金彩识抬举,便起了兴致,掰开揉碎,一点点细细教导起自己大儿媳。
金彩的机灵,一在于他耳目灵通,赖嬷嬷透给白管事的巧宗儿倒被他下了先手。二在于他真才实干,巧宗儿知道了,未见得就能立时上手,偏金彩就有本事寻了那米莲来。这说明此人有做事的能力。三在于他决断野心,有做事的能力,不出头,也是白瞎。那金彩就敢越过顶头上司白管事到赖嬷嬷跟前儿献宝,看准了白管事不足惧,算对了赖嬷嬷必会赏识,这野心和手段都是有的。
赖大家的撇嘴说:“京中府里,哪个不是这样脑袋尖尖,手段心机不缺的?”
“又存不住气!”赖嬷嬷嗔她:“京里各支势力皆根底儿深厚,不好腾挪。你细想二太太今儿那话,可是好听的?什么叫老太太辛苦替我教媳妇?这是现打我这老脸呢!就差明白说了我没教好你,你缺教导!你可知,二太太的陪房周瑞家的这回为何没跟来?等咱们回去,京中府里还不知多少人被她拿下呢。她可正死盯你手里这差事呢!所以说,引得活水才好种田,现下倒是在老宅物色几家人带去京里,没根基,没牵扯,才更好拿捏施展呢。”
赖大家的听了不住点头,直道还是婆母想得深远,却又担心那金彩太过奸滑,怕自己打了他女儿被记恨。
“你今儿真是喝了生油了,怎地如此糊涂?金彩凭他再奸滑,无根无底的,他老子又曾得罪了东府本家的璜大奶奶,他若回京了,不加倍依附我们他还能依附哪一个?且他这份眼力手段,不是会做出糊涂事的人。你信是不信,别说你只打了宝丫一掌,你便是十掌八掌打了去,只不打死她女儿,他都要来谢你这巴掌呢。甚事能比前程金贵?”
“也不知金家如何得罪了那璜大奶奶?要说,那璜大奶奶娘家可不是也姓金么?”
“几辈子的事了,难怪你不知道。”
赖嬷嬷便说金彩一家原是和璜大奶奶娘家出自一族。
“唉哟,这怎么话说的?一家子?那怎生一个主子一个奴才,往日竟也不见他们来往。”
“别说你,就是现在府上很多管事奶奶们,恐怕都不知晓此事。”
原来那金家祖上投了贾府为奴,又跟着贾家老祖上了几回战场,出生入死颇立了大功,得了贾家主子的赏,大儿子放了籍,后在军中做了官。但不知为何,金家老祖却没有脱籍,连着一个小儿子也留在贾府为奴。
金老祖死后,这两个儿子便断了亲缘,互为陌路。
“璜大奶奶的爹,就是当年脱籍出去的那个金家大儿。她爹在军中好似也当了个小校官,所以她能拖了老主家的看顾,嫁给璜大爷,也不算太过高攀。约莫十几年前,也不知是谁嚷出来了,璜大爷议亲的金家,原是咱们府里花匠金家的亲兄弟!璜大爷知道了很是没脸儿,险些拒了这亲。还是东府里敬老爷出面,重将亲事定了下来。那璜大奶奶进了门后,他们两口子却放不下这事,终是又求了敬大爷,撵了金彩的爹回金陵老宅看房子了。”
“璜大奶奶娘家能叫敬老爷出面,可是稀奇。那敬老爷最是神仙,等闲不理这俗事的。”
赖大家的说到神仙二字,捂嘴儿嗤笑。
赖嬷嬷横了她一眼道:“敬老爷越神仙,对咱们越有好处。你二弟一家能在东府出头,还不是珍大爷如今主事的缘故。”
赖大家的忙正色道:“如此说来,咱们保了金彩家回京,岂非得罪了那璜大奶奶。”
“管她璜大奶奶还是绿大奶奶,等闲管不到咱们头上。现今敬老爷一心求仙,是家都不回的,璜大奶奶娘家爹早死绝了,还能再跑城外道观请敬大爷去?不是咱们不知高低上下,只是这主子也得分人,璜大奶奶那样的,可怨不得咱们不拿眼瞧她。”
“妈说得对。咱们家要抬举谁,便是两府正经老爷太太们都要给几分面子,谁耐烦这黄啊绿啊哪个颜色的奶奶高不高兴呢!”
赖嬷嬷教媳妇直教到了月上中天,听得赖大家的点头不止。
一个多时辰前,金彩背着翔哥儿,和媳妇女儿一出贾府后角门,就紧着连声问宝雁,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翔哥儿这会儿被爹爹背着,脚也不疼了,又见得了老太太的赏,很是得意,于是就抢着把自己如何带妹妹去嘉兴楼听善书,如何被撵出去讲了个遍。
他一气儿讲到自己想从嘉兴楼正门进去寻宝雁,偏又被小伙计堵住,几个“脚底流脓头顶生疮”的坏伙计捉了他手脚扔了出去,他打着滚儿时却不想正撞上行在街上的老太太的马车,想是踢到了马车哪里,脚趾便脱了臼不得动弹。
“爹,那老太太好慈和模样哩。”
翔哥儿叽叽呱呱又说起宝雁怎样失心疯掀了车门帘子。
“妹妹你想甚呢?做甚要掀那帘子?”
“瞧着那老太太像咱们籁籁,就不由自主掀了。”
宝雁编了个瞎话。
“你这孩子,你籁籁去了几年了,你如何能记得她的模样?老太太怎会像你籁?”
金彩家的失笑。
金彩背着翔哥儿先去医馆把脚趾脱臼安好,待到了家中,院门刚合起,“呼通”,翔哥儿就被自己阿爹给撂在了地上。
“啊!阿爹你摔我作甚?”
翔哥儿抱着伤脚叫唤着。
“摔你?我怎地不摔死你这败家搅业的孽子呢?”
金彩气得眉毛倒竖,又指了宝雁说:“还有你!跪下,给我跪齐了。”
一旁金彩家的摸不着头脑,又不敢拦着。只劝金彩先去井边洗脸去去火气,自己则偷偷进屋给儿女拿了两个布垫子垫在膝下。
“妹妹,阿爹怎地了?不是得了赏吗?这气生得没头没尾哩。”
翔哥儿跪着偷偷问宝雁。
“你且想,要是你今日撞的不是老太太的车子,那车里的官爷太太又是赖大娘那样的性子,又当如何呢?”
宝雁提醒他。
“那就坏了,不被当街打死也会被打半死。”
翔哥儿拍着胸脯庆幸,忽地有点醒悟过来了。
宝雁便扯了他,唧唧咕咕一阵耳语。
等金彩洗过脸,面沉如水地走过来,那翔哥儿拖着伤脚就一把抱住金彩的腿说:“儿子知道错了,阿爹莫为儿子气坏了身子。”
金彩洗了把脸,井水清凉,心火便已不那么炽,见翔哥儿如此,便问他:“错在何处?若说不出,就是诓我饶了你,罪加一等!”
翔哥儿脸贴在金彩腿上,偷眼瞧自己妹妹。宝雁给他使了个眼色,翔哥儿便张嘴就嚎:“爹啊,今天儿子可险些就死了!可吓死儿子了!”
宝雁抿嘴儿偷笑,这翔哥儿虽胆小市侩,但着实机灵,嘴上来得脑子转得,两兄妹刚简单商量了一下对策,这小子倒能领会演示个七七八八。
金彩撇腿要挣脱儿子,怒问他嚎什么,到底知不知道哪里错了。
“阿爹,你就不心疼儿子吗?儿子脚痛呢!”
翔哥儿烂泥一样裹在金彩腿上,边嚎边委屈说着。
金彩气得要捶他。
翔哥儿就仰了头说:“阿爹我真知道哪里错了!”
金彩听了便停手,叫他解释。
“儿子第一桩错,是不该不听父命,领了妹妹出门闲逛。这是贪玩不孝。第二桩错,是不该将妹妹独自丢在酒楼自己去后厨。这是思虑不周。第三桩错,是被撵了出去却没留话叫占儿及时通知妹妹,更不该惹怒店里伙计。这是应变不灵。第四桩错,也是最最错得离谱的,便是不该抬出爹爹名字和府里主子撑身份。这是莽撞无礼。”
听翔哥儿一气儿分析了如此多,金彩都愣怔了,这还是自己儿子吗?怎一下子开窍了?
难道,今日他不是撞了轿子,是撞了大运了?
金彩低头看翔哥儿,却见儿子正偷摸着对女儿挤眉弄眼,再看女儿,正对翔哥儿做了个“表现不错”的奖励眼神。
金彩长叹一声:“我这小子和姑娘,怎就错生了呢?”
“爹你说甚呢?”
翔哥儿还搂着金彩一条腿死不放手呢,反正妹妹说了,不放手,死赖皮就对了。
金彩叫翔哥儿和宝雁都站了起来,重重对他俩人说:“不是阿爹生气,是阿爹怕呢!”
摸了摸宝雁仍旧肿着的半边脸,看了看儿子的伤脚,金彩心里也着实心疼。
“阿爹,我省得。咱们是奴才秧子,不要说老太太,就是赖大娘,打了也便打了,咱们非但不能怨,还要谢她教训得是。”
翔哥儿垂头丧气说着。
金彩见儿子如是说,又来了气。
“甚奴才?往上数三辈子,谁还是天生的奴才!你可知,那赖嬷嬷的孙子,赖大娘的儿子,名叫赖尚荣的,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却一出娘胎就凭着老子娘的功劳,得了主子恩宠,不光给脱了奴籍,还同珠大爷一起读书呢!你这样丧气话说着,莽撞事做着,才是一辈子就钉死在这奴才二字上了呢!”
金彩恨儿子怎地就没一点子气性,和他娘一样性子太和软,没有男人的野心刚性。
“啊,还能脱了奴籍?脱了奴籍是不是就自由了,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啦?”
宝雁听了金彩的话倒是心内一动,如果金家也能脱了籍,自己岂不是能各地“旅行”,赶紧找到那道士想办法回家了?
“自然能的。你们不知道,你们爷爷的亲兄弟,就是从贾家脱籍出去了。东府本家的璜大奶奶,论亲该叫我一声叔伯兄弟。可是哩?人家脱了籍,还做了官,嫌我们这门亲丢人,竟硬生生撵了你爷爷回金陵老宅!你说,阿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那爷爷怎没能出去呢?”
翔哥儿问道。
“你爷爷到了金陵没几日就气得病死了,老辈子的事了,我哪里知道去?但是不管怎样,不可再叫我听见你说丧气话。”
金彩狠点了点翔哥儿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