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雁在一旁自己琢磨着,既然如此,眼下不如想法子进贾府,再寻机立功得赏脱籍。
自己通读了全书,虽然是译本,但先知还是有好处的,立功不算难吧?
先去了这该死的奴籍才是要紧。
宝雁一颗灰了的心又活了起来,既然祖母不在这里,那想法子回家才是正经事,谁爱补天谁补,她没那本事。
再说,这里天塌了关她这个美帝大妞屁事?
金彩看到女儿那双兴奋的眼睛,再看看翔哥儿仍旧迷迷糊糊的模样,心内甚是郁卒。
一定是老天爷把这俩孩子给托生错了,分明女儿才该是个小子!
金彩摆了摆手,叫俩孩子都坐在石凳上,金彩家的也站着一同领训。
三人先是被普及了贾府主子的一些个人喜好,都是金彩这些日子悉心打听来的。
比如贾母慈和,爱闹热,爱人物标致、风趣,喜听俏皮笑话,王夫人重规矩,喜仆妇丫鬟稳重大方,珠大爷最会读书,风雅之极等等。
而贾母最倚重的仆妇就是赖嬷嬷。
赖家是贾府世仆,赖老头子原是老公爷的贴身随从,后一直是荣国府大管家,现已去世。
赖家赖大、赖二两个儿子都能干出息,赖大同他媳妇现在基本把持着京中荣国府的内外诸事,赖二家的则巴结上了东府的大夫人,她男人又颇得珍大爷赏识,二人在宁国府混得风生水起。
“赖家就是府里的二主子。休说我等小仆,你看白管事,都恨不得去给他们**底泥呢!听说京里别支的主子爷,家里光景略差些的,都赶着赖大叫爷爷呢!”
金彩说着又叮嘱宝雁:“万不可露出记恨赖大娘的模样来。”
“到底是打了我囡囡的,不记恨便罢,若叫我对她奉承着笑,可打杀了我吧。”
金彩家的搂着女儿嘟囔着。
宝雁听得心中快意,头一次认真叫了金彩家的一句:“姆妈!”
“假装罢了。别说你,我都咽不下这口窝囊气。都是奴才,谁又比谁高贵呢?下狠手打我宝丫,我金彩给她记着哩!”
宝雁听金彩如此说,倒有些惊讶了,这还是那个要活埋她的爹吗?
见宝雁瞪着眼睛看自己,金彩心中如何不知女儿怎样想?便思索着,倒要借机把这个死结解了开去。
金彩拉了宝雁的手同她讲,当初以为她定是活不成了,这才听了白管事的话,要急急送了她好走。
“若不如此,阿爹和你姆妈的差事就不保。差事不保,就没了月银。我们都是奴籍,又不得脱了主家自行觅活路。你说会怎样?那就是死路一条!”
金彩望着宝雁的双目,希望看到女儿的认同。可他失望了,宝雁不是宝丫,不是真正六七岁的孩子,几句话怎能哄了她去?
“怎会是死路?差事纵然一时不保,但等珠大爷顺利定了亲,阿爹再慢慢求了管事的,何愁没有事做?再退一万步,真不行,那阿爹姆妈虽不能脱了主家,但还可自寻别的活计啊。那占儿一家子禀了东府主子后,都在外头做工呢。咱们府里主子或管事的总不至拘着你们不叫动弹,眼看着一家子饿死吧。”
宝雁毫不留情就揭了金彩的底。
金彩的脸黑了又青,知道自己这女儿少说也有一百个心眼子,轻易是哄不住的。
他想了想,索性就敞亮告诉她,是饿不死,但也吃不饱。
“你今日被打时,心下是不是又怕又恨?你想一辈子就这么又怕又恨?”
金彩问宝雁。
“不想。”
宝雁实话实说,她又不是受虐狂!
“你不愿,阿爹难道就愿?主子这次回来,恐是阿爹这辈子唯一一次能回京的机会了!拼着命,阿爹也会挣出一条通天道来!阿爹不愿叫自己,不愿叫全家人再和这脚底泥一般任人践踏,阿爹何错之有?”
金彩红了眼睛看着女儿,又看翔哥儿和自己媳妇。
一家人一时寂然无声。
宝雁听了这“洗脑”话语,心中翻滚着无数句反驳,例如“你要往上爬,踩着亲生女儿的尸骨就对了?”,又比如“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野心驱使下没了人性呗”。
这些话翻滚又翻滚,如沸水般烫着宝雁的喉咙。
可她最终全咽了下去。
说有何益?
即便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出身、立场、成长环境、所受教育不同,还往往无法对话呢,更何况是这样两个世界,两个时空的人。
再者说,金彩的话虽是狡辩,可也是他切肤贴心的肺腑之言。
在这主子奴才的世界里,生而为脚底泥,如果不想被踩一辈子,要往上挣,谁又能抱着良心不放,谁不是攀着什么是什么?
你讲人性,那人性便会立刻告诉你,它究竟能有多恶。
你不挣,那就一辈子被踩,如草芥,如蝼蚁。
宝雁到底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可以厌恶,可以希冀离开。
但生于斯,长于斯的金彩等人,怎能厌恶?又如何离开?
如果厌了,离了,那便只得——死了。
“我明白了。能让姆妈日子更好过,想来宝丫就是死了,在天之灵也会是安慰的。”
宝雁垂了头,说完便替那死去的小小女孩儿宝丫,落了一滴泪。
“什么死啊活啊的,呸呸呸,姆妈的小宝丫会长命百岁呢!”
金彩家的搂住女儿,抚着她厚厚凉凉的乌油油一头好头发,眼泪不由就掉了下来。
金彩听女儿如此说,不知为何,忽地既释怀却又伤心。
“咕噜噜。”
悲伤的气氛里,翔哥儿的肚子叫了起来。
“阿爹,姆妈,我也饿得紧,晌饭都未吃呢。”
宝雁别扭极了,也赶紧附和。
金彩家的擦了眼泪,慌着去给孩子去做吃食。
奴才人家,饿字当前,哪有功夫品悲饮戚?
金彩给了翔哥儿一个脑嘣子,直说他怎地净生些没出息的怪相。
翔哥儿讪讪地,绞着手指头说:“如何才能有出息呢?阿爹总骂我没出息,儿子也觉得自己又胆小又没用。”
金彩听他如此言语作态,越发想上去踹他两脚。
宝雁拦了金彩,她觉得翔哥儿这孩子其实底子不坏,就是叫金彩这个三观不正,利字当头的爹给教歪了。
“哥哥如何就没出息了?”宝雁拉了翔哥儿同金彩说:“今儿哥哥虽不周全,我却觉得很是机智。只下回别说阿爹姓名,只说自己是贾府仆人,叫对方忌惮就行了。这样即便遇见那比赖大娘还气盛的,又或者遇见心眼子小的,纵想背地里找咱家算账,也轻易找不着,对吧?”
翔哥儿听妹妹赞自己机智,心中美滋滋的,大嘴咧到了耳根下。
“更要紧的,哥哥能护着我!今儿哥哥在赖大娘跟前就敢把我护在身后,还敢大声直言给妹妹撑腰,谁不竖大拇哥赞你一句少年勇敢,夸你一句兄妹情深呢!”
宝雁冲翔哥儿高高竖起大拇哥儿,给翔哥儿乐得愈发合不拢嘴儿了,一个劲儿傻笑。
“这倒是,小子这事做得着实漂亮!”
金彩也赞了一句。
“嗷”一声,只见翔哥儿一阵旋风般卷进西厨间,板着他姆妈的肩膀大叫“阿爹赞我做得漂亮”,没等他姆妈回答就又卷了出来,抱着妹妹打起了转儿
活了十一年,这可是阿爹头一回夸自己呢!翔哥儿觉得自己天灵盖儿都要冒青气了,简直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脚不疼了?”
金彩愕然,不知儿子发甚疯癫。
“早不疼了,我哄他们呢!”
“哄他们?你爹我也是他们?还叫我费力背了你一路!小杆子,看我不打死你!”
金家小院儿再次鸡飞翔哥儿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