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漫漫暮色,六角琉璃灯明晃晃的照亮了院子。
翠珠将大夫送出门外,嘴里还不住地抱怨:“糊涂糊涂,这会子人都没醒,你们不去找茗喜请个专擅的大夫来,偏寻这个糊涂鬼来,上回二姑娘害了风寒,他给开的两张方子都不顶用,世子爷交代了不叫他再来,上头的话打风里过,就钻不进你们的耳朵是吧?”
挨训的小丫鬟低着头,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翠珠看她可怜兮兮,心肠发软,点了点她的脑门,恨铁不成钢道:“不省事,还不快快下去,杵在这儿,待会儿瑞家嫂子来了,看她不揭了你的皮。”
小丫鬟得到指点,慌忙作揖退下。
人还没跑出西角门,又被翠珠叫了回来。
“要是有人同你打听姑娘的事儿,你该怎么说?”
小丫鬟眼珠子滴溜一转,机灵道:“二姑娘前些日子旧疾未愈,吹了些小风,就又病了。”
两人正说着话,远昭昭见有一行人提灯过来。
翠珠借着灯光望去,见是瑞福家的,跟着几个婆子一道,同行的还有个提了药箱的男子。
“这位是辛仁堂的刘大夫,来给姑娘问诊。”瑞福家的侧开一步,指着那位大夫介绍。
辛仁堂是荣亲王府的产业,当年老王爷身染顽疾,家里养了名医无数,专精专擅的大夫不比宫里的太医逊色。
听到是辛仁堂的大夫,翠珠才放下心来,先一步进屋,放下帐幔珠帘,又取一块净的帕子隔着,收拾妥当,方将人请进来。
那大夫搭脉许久,却不开口。
瑞福家的等的焦急,道:“我家小姐昏厥不醒,是因着个什么缘故?”
刘大夫翻翻眼皮看她,目光稍移,又瞥了一眼旁边的翠珠。
小丫鬟眼珠子飘渺乱转,瞧着就心里有鬼。
跟面前这位装病的主子,八成是串通好了的。
他借着辛仁堂的名声,在京城这些大户人家里走动的多了,也知道些里面的名头。
或是因事起病,或是避祸消灾。
主人家乐意大把大把的赏诊金银子,他自然是不介意开几幅强身健体的虚方,赚个扁鹊华佗的名声。
刘大夫翁了翁嘴,半长不长的胡子跟着抖了抖,不紧不慢道:“旧疾未愈,迎风而发。”
“哎,我就知道,上次那驱寒固本的方子该多吃两剂保保本的,好容易好了,一招风就又倒了”瑞福家的念叨着领大夫出去,自然没看见身后翠珠长出一口大气。
外头煎药送大夫自不必说,屋里翠珠将跟前几个丫鬟也一道打发了出去。
没了外人,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某人终于睁开了眼。
翠珠笑着凑上去道:“姑娘什么时候给那大夫塞银子了?我提心吊胆的害怕,竟然也没发现。”
“你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哪有功夫塞银子。”林云晚否认,又揣测,“保不齐是哪里来的庸医,骗钱似的过来走一趟,歪打正着,正好帮了咱们的大忙。”
她超外面观望,继续问:“云屏居不知道我昏倒?茗喜来过没有?问没问原由?”
翠珠摇头作答:“那边许是不知道呢,我叫人去知会了茗喜,说不准待会儿就来了。”
“怎么能不知道!”林云晚气恼下地,原地打了几转,“那院里生了十八个耳朵眼睛都不够,我昏迷了半晌,他会真不知道?装聋做哑,分明是记仇不想管我的事儿罢了!”
她原本打算称病卖惨,叫那人出手,救自己一回。
没成想,提心吊胆躺到现在,人家却风雨不动,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
“不躺了!”林云晚咬着嘴,暗暗发怨,“佛不来度我,我自去寻佛。”
*
夤夜更深。
云屏居里仍亮着灯火。
后面守门的婆子不知去哪里吃酒,角门开着,里面只有一个半大的小丫鬟,趴在桌前昏昏入睡。
两个窈窕身影悄悄掠过,小丫鬟不知听见了哪阵风声,嘟囔一声,掉了个方向,继续做方才那场美梦。
“姑娘小心。”翠珠压低了声音提醒。
怕惊扰到旁人,她在角门外就把灯笼灭了,头顶月亮又不大透亮,霓裳池这儿是一大片荷花,临水招虫,夜里自不点灯,主仆二人只能顺着石廊,慢慢摸索前行。
好容易,穿过霓裳池,踩到了平地。
面前豁然开朗。
庭内石灯通明,世子爷还没歇下,正房敞着门,映着烛光,人影打在窗户纸上,影影绰绰。
细微的风吹动烛蕊,朦胧胧的影子忽远忽近,像是在招手,唤她进去。
林云晚在外面站了许久,终是鼓足了勇气,叫翠珠上前叩门。
说来也怪,当差的婆子竟然不在。
屋里伺候的只有茗喜一个,奉了茶,见二姑娘似是有话要说,便跟翠珠一道退了出去。
林云升穿着一件月色宽袖大袍,高挽发髻,坐于上首,云淡风轻的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画了眉,涂了粉,只是唇色看起来较平日苍白了几分。
不是说装病的么?
“大哥哥……”小姑娘忐忑开口。
林云升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收回目光,继续端出一副正经模样。
“嗯?”
林云晚咬疼了嘴,眨眨眼睫,眼眶便染上绯色,委屈道:“姨娘有意要给我说亲,大哥哥可曾知道?”
“听过一半句。”
见她有戏要演,林云升藏起看热闹的笑意,挑眉配合道:“听说相看的是绥宁侯府张家的少爷——张庭幼,长房长孙,又是科举入仕,在翰林院供职……”
“才不是哩。”小姑娘泪盈盈打断他的话,“姨娘想把我许给张家太爷,进门就做祖宗奶奶的亲事!”
“竟是看中了张家老侯爷?”林云升佯装惊讶。
小姑娘连连点头,哽咽道:“我白天要来找大哥哥请教功课,碰巧撞见,那老侯爷头发都白了,生着两条长寿眉,看年纪得有百岁……姨娘叫我嫁他,我不愿!”
“听说张家今天是来送八字的。”林云升不紧不慢的提点道。
送了八字,亲事就算定下了,等过几日冯姨娘收了张家的彩礼,这门亲事不结也得结。
他说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小姑娘手里攥的帕子扥住,两只眼睛勾勾打直,哇的一声,嚎哭了起来。
大难临头,她也没了耍心眼的念头,就算那人再把刀刃架在她的脖子,她今儿也要抓紧了大哥哥这颗救命稻草!
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的顺着脸颊往下落。
林云晚恨不能把心里的委屈,一字一句全写出来,给眼前这人看。
她跪步上前,抓紧林云升的袍袖,泣不成声道:“大哥哥救我!求求你了,帮帮我!我不想嫁!我不嫁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