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虞姬”,容嘉宁抬眸,袖中从发现他靠近就握紧兵刃的手依然没有松开。他缓缓走到近前,手上拿着天策府的令牌,身上一身戏装还未褪去,脸上油彩和着五官一起艳丽。
他冲容嘉宁施礼,道:“小人顾望见过乡主。”
“顾望?”容嘉宁重复着他的名字,“有事?”
“大太保见乡主马车没走远,以为还有什么需要,特遣小人相问。”他的声音温柔似水,眼睛微斜,“乡主前程为重,不必与纨绔计较,大太保是怕乡主被闲人拖累,这才让小人前来,还望乡主莫怪。”
容嘉宁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见不远处春熙阁三楼的雕花栏杆里站着锦衣华服的罗方,正举杯看着她们,似乎还一脸含笑,见容嘉宁望过去,他也不避讳,只摇摇一举杯。容嘉宁只好跟着一拱手。
看来是她之前和十太保的对话被有意拉拢她的罗方知道了。
常路遥颇爱听戏,时常拉着容嘉宁这个不太懂戏的旧友“遭罪”,尤其是《霸王别姬》这种曲子,哀婉凄凉,百转千回,令人回味。今日见台上人唱得不错,她不过随口问起,罗方竟误以为她对这位“美人”动了心思,有什么大胆的想法,但碍于世俗这全乎的礼法。于是他便想着做个“顺水人情”,绕过“礼法”给她送“想法”。
容嘉宁哭笑不得,心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天下知,她只是醉酒晕车,想找个边边角角下车吐两口,都还要被人安个“色迷心窍”的帽子。
容嘉宁略一思忖,不好直接拂了罗方的意思,便假意和顾望聊上几句:“方才的戏唱得不错。”
“谢乡主夸奖。”顾望恭敬道,“能入乡主的眼,是我们戏班的福气。”
“非也,你虽唱得好,但这出戏……却并不好。”
“哪里不好?”顾望不解,“还望乡主明示。”
“你的美人赴死虽唱得刚烈哀婉,别人却没接住戏,英雄末路的悲痛绝望没唱出半分。”容嘉宁颇为认真地点评。
“乡主是懂戏之人。不过,西楚霸王一代雄主,心境非我等凡夫俗子能领悟,自然也难找到唱演出神入化之人。”
容嘉宁闻言,却是不大赞同:“其实要演出霸王本色,也未必非得雄才大略。本乡主有位故友,不过闲云野鹤之辈,一副文弱书生模样,照样能唱出气吞山河,慷慨悲壮。”
“竟有此事?”顾望叹道,“不曾见识过那位公子唱演,真是人生一大憾事。不知顾望能否有幸得乡主引荐,好好拜见这位公子?”
“这……”容嘉宁这才发觉眼前人不简单。她本来只想随口几句便打发他走,却不想三言两句间就被对方抓住了兴趣所向,竟不自觉聊得兴高采烈。
顾望见容嘉宁哑然不语,也不再纠缠,转头唤了缩在角落里的老人,说要买下所有的花。
他在戏班也算个角儿,也有跟班伺候。那小厮听了他的话,知道他是有意做善事给容嘉宁看,忙爽快地摸了大把银子要塞给老人。顾望见状又叫住小厮,让他去附近换成一钱袋的铜钱再给老人。老人感恩淋涕,接过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给太多了吧,这花儿很名贵吗?”程是非摸不着头脑,憨憨地问。
小厮忙献宝道:“不名贵,只是我家主人心善,可怜那位老人家。”
“哦。”程是非点点头,又问,“那为什么要把银子换成铜钱?”
“将军有所不知,银子贵重,几两就够寻常人家吃穿一两年了。这笔钱直接拿去不方便老人家花销,也容易被恶人惦记上。”顾望笑容和煦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小兄弟真是个好人啊。”程是非穷苦出身,闻言好感顿生,冲他露了个笑脸。
“老叶经寒壮岁华,猩红点点雪中葩。愿希葵藿倾忠胆,岂是争妍富贵家。这红山茶开得极好,小人斗胆,想将此花献予乡主。”见程是非放下了戒备,容嘉宁仍一语不发,顾望捧起花,凑了过来。
古语云,葵藿倾阳,物性难夺,而红山茶卓尔不群,不争富贵,明面上是在捧她。
顾望此言,仿佛已经从容嘉宁今日之举,推测她怜悯心重,进而又想继续试探这位行事神秘的乐温乡主究竟是性情冲动跋扈,还是外冷内热,心思复杂。旁人只当顾望借着诗文谄媚,容嘉宁防备心极重,无动于衷道:“我不是惜花之人,可惜了你这精巧细腻的心思。”
“花开花落会有时,世间风风雨雨,又何曾惜花?乡主通透之人,定是早知惜花不如赏花,心有所念不如怜取眼前。”顾望又笑了,笑容纯净无暇,仿佛没有一丝心机。
“花,本乡主收下了。时候不早了,大太保那边还等着,你回去吧。”容嘉宁没心情再和一个居心叵测的戏子过招,转身几步踏上马车。罗方那边她另想法子示好,这顾望七窍玲珑心,根本不是罗方这般头脑简单的人制得住的,只怕是别有用心的人借着罗方的手塞过来,容嘉宁万万不敢收下。
“是。”顾望垂首,似乎有些失落,“往后乡主还会来听戏吗?”
“我常年不在锦官。”容嘉宁说。
“若乡主喜欢听,望愿跟随乡主左右侍奉。”顾望看向容嘉宁,蝶翼似的睫毛忽而一颤,眼中水汽氤氲,对上容嘉宁冷若冰霜的眸子后方才清醒,“方才与乡主畅聊,有些忘形了,一时失言,乡主恕罪。”
“无妨。”容嘉宁头也不回地钻进马车里,不再发话。程是非不明所以,也只好带着收下的红山茶,赶车走了。
直到走出好一段,程是非才小声道:“老大,为什么不把他带走啊!”
“带走作甚?”容嘉宁不耐烦。
“不是挺好一个人?之前不也聊得挺开心?”程是非不解,“老大,反正你后院三十多个,再多一个不多。”
“看不透,不知道肚子里什么坏水儿!”容嘉宁答完又辩驳道,“还有,什么叫三十多个?少编排人!那都是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蠢货送来的,一个个油头粉面,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又累赘又麻烦。我对那种货色没兴趣,要不是怕送礼的人多心,早就撵出去,扔大街上自生自灭了。就这群闲人,每年花掉我多少银子!”
“虽然花了钱,但好歹也养眼嘛,也算值了。”程是非挠挠头,讪笑道。
容嘉宁不以为然:“得了吧,再花枝招展的男人都没有银子实在。”
“那个顾公子文质彬彬的,看着不像坏人,一门心思贴过来,可能只是希望老大你帮他赎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