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月生在京中时没特意留意过抱朴子葛洪,只偶然听得一言半语。传闻说他精通岐黄,炼丹之术尤其了得。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活了多少岁。有人说他攒了不少功德,已经修成了半个地仙。寻常凡人得其一颗金丹,可以延得十年寿算。燕月生年纪尚小,自然不会在乎这个,但其他信了传闻的人可不在少数。先帝重病时曾四海张榜,重金悬赏抱朴子葛洪所炼金丹,终究未能成功。
皇室都请不来的人,眼下却在乌鹭城颜府上用饭,不能不使燕月生感到诧异了。出于礼貌,她吃饭时一直专心致志,不主动说话,也未曾多看抱朴子葛洪一眼,但葛洪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从燕月生身上掠过。燕月生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却不明白为什么。
与之同时,颜广闻也在观察燕月生。他比葛洪更直接一些。作为东道主,照顾客人是颜广闻分内之事。他见燕月生举止斯文,虽吃得极快,却半点不闻杯箸之声。又见燕月生无论尝到何种精致佳肴,始终颜色如常,仿佛吃惯了一般。颜广闻心知这位丁雁月姑娘出身不凡,绝非寻常乡野隐士所能栽培出来的女子,正在考虑怎么挖出她的来历。
此时燕月生放下筷子,反而先开口了。
“晚辈有一句话想请教葛老先生,不知先生能否为我解惑?”
桌上人动作齐齐一顿,颜广闻不动声色,颜令仪竖起耳朵,宋阙有些困惑。明渊抬头,看了葛洪一眼。
葛洪猝不及防被抓住窥视的目光,难得流露狼狈神情:“姑娘有话想问,老身自当知无不言。”
“我的脸上是粘了饭粒吗?”燕月生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这……”
“如果没有的话,先生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燕月生合掌,气定神闲,“难道先生觉得我有哪里面善?”
燕月生虽笃定她今生今世从未见过葛洪其人,但眼下姜佚君将通缉贴得到处都是,保不齐葛洪就在路边见过燕月生的画像。何况燕月生在梅林中想起一些破碎画面,总疑心自己从前是不是见过明渊,只是她不记得了。
如果她确实和明渊有一段过去,那么葛洪在燕月生不知道的时候认识她,也算不上意外。
“姑娘多想了。”葛洪按捺住好奇心,正色道,“我只是见如今已到了腊月,姑娘却浑身缟素,有些困惑罢了。丁姑娘可是最近有家人去世,还未出孝?”
此言一出,燕月生眼皮一跳,颜家三人神色各异。他们打量燕月生的形容,果然觉出几分素淡。年关将至,众人不说穿红着绿十分喜庆,可也不会去穿白。燕月生却白衣白裙,连发带都是白的,皎洁得仿佛十五的月光。
“我……”燕月生正要说话,明渊却咳嗽一声,吸引了桌上其他人的注意。他对上葛洪的目光,看似谦恭,语气却冰冷:“师父先吃饭,有话吃完再问。”
“吃饭吃饭。”颜令仪赶紧招呼,“师兄你也多吃一点,就几个月没回来,怎么瘦这么多?”
燕月生看去,见颜令仪给宋阙搛了两块鸡髓笋,满脸亲近欢喜。宋阙脸色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将颜令仪夹的笋干留在碗头上,并不立即去吃。
燕月生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给她夹菜。但若是亲近的人表示关怀,她也不是不能忍耐一二。她见宋阙虽行为举止中对颜令仪颇有容让,却是一种对小孩子的体贴,没有半分热恋情浓的模样。料定宋阙对颜令仪只是青梅竹马之情,并无男女之想,不由得暗暗摇头。
那厢明渊神色淡淡,传音入秘给抱朴子:“吃你的饭,一直盯着她做什么?”
“如今地仙之间可是传遍了,少君千年铁树开花,为了一个小姑娘追到人间十多年不现身。”葛洪笑呵呵的,“老身今日亲眼得见,不多问几句,回去怎么跟赵公明麻姑他们说嘴?”
这件事在三界之中算不上什么秘密,明渊身为青阳少君,将来铁板钉钉的五方五帝之一,他的一言一行都为许多人所关心。然而他自破劫失败的长眠苏醒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天界,这一举原因未明,在仙人神族中也是众说纷纭。
八卦是人的天性,葛洪眼看这个谜题的当事人皆在眼前,不好奇才是不近人情。
他待要再说,却见明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葛洪讪讪地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恐怕还会激怒这位白帝后裔。青阳氏一脉向来都是不爱说话直接动手的脾气,葛洪不得不收敛起那些多余的好奇心,不再看下去。
午饭已过,颜广闻命人撤下宴席,另命丫头阿青引燕月生去了书房。他原先想让宋阙和颜令仪接待抱朴子师徒,专门腾出房间请这二位在府上长住。没想到葛洪笑称在府上打扰多有不便,还是出去住的妙。师徒二人辞了主人出院,去寻客栈下榻了。
这边颜广闻带着徒弟女儿出来送客,那边燕月生被阿青引着进了颜府书房,另有丫头奉上一碗雨前新茶,以助饭后消化。之后下人都退了出去。燕月生左右看看,见书架上垒了满满的书,三面书架倒有两面装的都是棋谱。桌上堆着的文书,一多半是乌鹭城中待处理的事务。
燕月生料定书架上必然下了防止偷窃的禁制,不去书架翻找,在桌上随便摸了几本文书来看。一本是乌鹭城两年来的商铺登记,一本是税收登记,其余的都是些赌坊账本。本本账目清晰,字迹娟秀。只是写法和燕月生素日所见并不相同,要更加简洁精炼些。
“景平四年冬,悦来商行于城东青云街设立。店主李幸,三十二岁,剑南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