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话的时候,颜广闻紧盯着燕月生,想从她神情中找出些许端倪,然而一无所获。白衣少女掀起眼皮,迎上颜广闻的目光,面上无波也无澜。
“丁某才疏学浅,能胜过颜城主已属侥幸,哪里敢自比睿郡主。”
她像是想到什么,微笑起来:“如果定要分出个胜负,天机阁都说睿郡主算力第一,想来在下还是比不过的。只是眼下那位郡主已死,她若是真要胜过我,只好再转世投胎一回,或许还能赶上和丁某切磋一盘。”
自始至终,燕月生谈吐有致,一点也不慌张。她仿佛想就那位睿郡主的事开个玩笑,然而这玩笑放在死者身上难免尖酸刻薄了些,不大厚道。颜广闻疑心稍去:“丁姑娘此番在乌鹭城盘桓多久?”
“过了十五便走。”燕月生眉眼弯弯,“我听闻乌鹭城元宵灯会很热闹,总要看一回才算不虚此行。”
说话间,燕月生察觉到长廊有人逐渐靠近,最后脚步停在窗边,就此不再动弹。燕月生度其气息,和颜广闻爱徒宋阙相似。
她只做不知,依旧只和颜广闻敷衍。
“正月十五吗?”颜广闻沉吟片刻,“丁姑娘算力惊人,不知是否擅长复盘?”
“颜城主是指哪一种复盘?”
通常的复盘是指一局终了,棋手将对弈过程在棋盘上复演一遍,计算自己在这一局中的得失,总结出更好的解法,以此提升棋力。然而这种复盘对棋手来说司空见惯,每次对弈过后都要进行几次,燕月生不觉得这值得颜广闻特地一问。
“莫非颜城主的意思是?”
“丁姑娘远来乌鹭城,不知是否听过乌鹭城建城的由来?”
“愿闻其详。”
虽然已经在乔掌柜口中听过一遍颜超增寿的传说,但燕月生佯做初次听闻的模样,神情惊异。好在颜广闻所说的版本比之乔掌柜更为详细,算不得浪费时间。
“……我先祖将仙人棋谱抄录一份带回家中。然而家中并无一人善棋,半点看不明白。村中会棋的大爷瞧了一瞧,说这盘对弈棋局太过复杂,棋风又过分奇诡,难以推断出仙人确切的落子顺序。”
“后来先祖颜超去世,他的子孙终于完整推演出了这一盘对弈的棋路,从中悟出了修行之道。乌鹭城的根基由此而始。传到我手中,恰好是第五代。”
寻常家族三百年可不止传五代。燕月生想。或许颜家确实修行有道,所以能延得些许寿数。但若是颜广闻能做到这一点,又何必去访问抱朴子求取金丹?
“所以颜城主想要的复盘,是从一张已经完成的对弈棋局,从无到有,推演出对弈双方的落子顺序?”
“正是如此。我虽然自幼学棋,到底天资有限,算力比不上丁姑娘,棋感又平平。蹉跎数十年,终究难以复盘出别人的棋局,反倒折去许多时间,白白耗费命数。”
“可颜城主方才也说了,颜家先祖已经解开了那一盘棋局的谜题。颜城主何必劳心耗神地再来一遍?”
“丁姑娘有所不知。我乌鹭城建城三百余年,并非只依靠那一盘求寿棋。这三百年中,颜家先祖继承遗志,四海之内寻觅各色棋谱。有刘仲甫骊山遇仙的‘呕血谱’,有王质入山伐木的‘烂柯谱’,有农夫在橘田遇仙的‘橘中谱’,更有王积薪月夜遇仙的‘邓艾开蜀势’。三百年积攒下来,棋谱倒比乌鹭城的文书记录更多。只是中途难免会遇到残缺棋谱,只得残局,未有顺序。”
燕月生恍然,方知乌鹭城重棋艺不仅是为表颜家不忘本之意,更多是为了给颜广闻寻找高超棋手,来助他破译复盘旧棋局。与之同时,燕月生警惕起来。颜广闻这般坦诚地将乌鹭城隐秘告诉她,怕不是还留有后手。
“我昨日听令仪说,丁姑娘年纪轻轻棋力了得,连胜六人不见骄色,心生仰慕,所以将姑娘请来切磋一盘。没想到姑娘算力精湛,远在我之上。颜某冒昧,想请丁姑娘为我破解一盘残局。”
“听起来是件麻烦事。”燕月生说,“不知颜城主可有什么报酬没有,在下不是爱打白工的人。”
“这一点请丁姑娘放心,颜某哪能吝啬至此。”颜广闻伸手,示意燕月生看那三面书架,“这里藏着我颜家三百年来所有收集到的棋谱。若是丁姑娘为我破解了那一盘棋,姑娘可以从这里随便挑一本带走,绝不反悔。”
“随便一本?”燕月生重复一遍,“包括颜城主方才所说的‘烂柯谱’‘橘中谱’‘邓艾开蜀势’?”
“自然。”
颜广闻看上去很好说话,然而燕月生并未就此松懈,反而越发警惕。她在京城中见多了这种人,有求于人时姿态放得极低,一副真诚恳切的模样,回头过了河就拆桥。更有甚者直接灭口,毕竟只有死人不会说话。颜家人都是自幼修道,半路出家的燕月生可对付不来。
为颜家破解一盘棋局便能拿走一份仙家棋谱,天底下可没有这般划算的买卖。若是颜广闻慷慨如斯,乔掌柜何至于那般谨慎小心,连半句风也不露?
思虑至此,燕月生心中忽然微微一动。颜广闻如此看重那一盘棋局,会不会和所谓的“颜家仙缘”有关系?
“丁姑娘意下如何?”
“听上去不错,”燕月生些许意动,“只是……”
“姑娘有话直说便是。”
“此番是我初次离家,临走前师父给了我一百银子。然而我年少无知,不知在外行走的苦楚,一包金银不知不觉花个精光,这才不得不去了赌坊,想借棋艺赚一点盘缠。”燕月生食指拇指并拢,比出“一点点”的手势。
“原来姑娘是缺钱了啊。”颜广闻松了口气,“如果丁姑娘当真能破解这一局棋,金银都是小事。姑娘只要开口,颜某无有不从。”
“那在下就在这里先谢过颜城主了。”
说话间,日头已经开始西落。颜广闻将一份棋谱交给燕月生,送她出了书房。
“这是我为姑娘设的一道考题。里面共画了五十张没有落子顺序的棋局,由简至难,只等丁姑娘复盘。若是丁姑娘能在正月十四前将这五十盘棋全部推演出来,在下便放心将那一张残局交给丁姑娘破解。”
他见燕月生低头翻了翻:“丁姑娘可是觉得十五日太短?只是姑娘先前说过,过了元宵便要离开乌鹭城,我才——”
“三日足矣,何须十五天。”燕月生抬起头来,打断了颜广闻的诸般客套,“城主体贴用心,在下心领。”
丫头阿青引着客人离去,颜广闻并不亲身送燕月生出府,只是站在廊下,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燕月生的头发极卷,编成麻花的时候看不出来,结成两股长辫的时候却再明显不过,松松地垂落在肩上。夕阳一照便成金红之色,仿佛春日里开满山坡的花朵。
“别藏了,出来吧。”颜广闻忽然说,“出去三月,好的没学到,怎么学会偷听墙角了?”
话音刚落,从廊柱后转出一位青年。他生得浓眉大眼,气质出尘,一看便是端方君子,半点看不出他方才正在窗外偷听颜广闻说话。
“师父,”宋阙看着颜广闻的背影,“徒儿有话想问。”
颜令仪在屋里翻箱倒柜了半日,才翻到她十月间给宋阙绣的一方手帕。她女工不好,照着绣娘给的花样绣了三月,才歪歪扭扭地绣成一对戏水鸳鸯。颜广闻瞥见过几眼,还以为是两只鸭子,根本没往宋阙身上想。颜令仪大受打击,将手帕随手一塞,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如今宋阙归来,颜令仪也想起了这块帕子,几乎将房间翻了个底儿掉,才将手帕找到。隔了数月,颜令仪看不见绣工不佳之处,反而越看越喜欢,惊叹自己当初怎么能绣出这么漂亮的一对鸳鸯。她将帕子叠好收在怀里,出门去寻师兄宋阙。
然而宋阙不在房中,不知去了哪里。颜令仪找了半日都没看见,反倒撞见了刚送客出门的丫头阿青。
“阿青,你见到我师兄了吗?”
阿青摇摇头。
“那我爹呢?他也不在房里,一个个都去哪里了?”
“老爷刚在书房招待丁姑娘,和丁姑娘切磋了一盘,现在应该还在书房。”
颜令仪转身就走。
颜家书房距离卧房较远,和后花园距离倒更近些。从书房后窗看去,便能瞧见后花园的湖水和梅花。颜令仪刚转过长廊,便听到父亲一声怒喝:“宋阙,注意你的身份!这是你和师父说话的态度吗?”
声若霹雳,颜令仪吓得一哆嗦。她平复气息心绪,蹑手蹑脚地潜入窗下,正好躲在宋阙先前的藏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