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堂至今没有接下司书的药剂,并不是出于担心破绽之类的理由。
只要他想,一个港口黑手党也不算什么。
他只是久违的胆怯。
在看到中原中也,看到实验室,看到实验室里那孩子的几个瞬间,即使没有彻底恢复记忆,他也明了了一切。
数年的相处抵不过“同类”所带来的吸引和诱惑,那一刻,他将自己与世界割裂,无法相信任何人。
因为即使是最亲密的搭档,也始终无法理解魏尔伦眼中的世界究竟多么冰冷残酷。
是的,人类令人作呕,但同为人类感受到的反胃感,与被束缚的神明所感受到的东西无法一概而论。
如果人类用心脏为身体提供动力,那驱使着魏尔伦的,就是无尽的愤怒、憎恨与厌恶。
那是他胸膛里永远不会熄灭的地狱之火。
在操控之下,魏尔伦别无选择,所以他一直忍耐——
但他无法忍受同类一样落入别无选择的境地。
同理心也好,共情也好,最终都化为无尽的爆炸,在他们之间划下深不见底的裂痕。
恢复记忆与否已然没有太大意义,但他也的确应该向前看了。
不过在那之前——
兰堂幽幽地凝视着中原中也:“他们说给你办了学籍,申请好了学校,理顺了你所能遇到的任何问题。”
日本是个过分强调身份正当性的国家。假如没有学籍、住所与其他一切证明你是“正常人”的文件,便会被人类社会毫不留情地开除出常人之列,几乎得不到任何怜悯抚恤,只能去从事不需要证明的灰色工作。
所以“羊”的孩子能拿到学籍,大多欣喜若狂地选择重新成为“普通人”,脱离那个坑洞去碰运气,只有少部分自认为得到学籍也已经丝毫没有意义的人还留在那里,伺机得到“工作”机会。
而中原中也绝不应该是其中一员。
流浪的小羊羔已经被送去圈养,不再需要头羊的努力,何况因为他的不同——一方是绵羊一方是山羊的那种不同——他甚至没有被承认过。
中原中也就像翻墙逃学却被路过的家长抓个正着,满头大汗地试图解释:“是白濑他们被人诬陷偷了港口黑手党的仓库被带走所以我才……”
诬陷。
兰堂意味深长地咂摸了一下这个词:“然后港口黑手党的现任首领亲自接见了你,要求你为之负责?”
中原中也倒也没有真的傻到底:“——我知道港口的新首领可能想招揽我,但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对中原中也来说,“羊”不是普通挂靠在他身边、受他庇护的组织,而是曾经一无所有连记忆也模糊不清的他唯一的锚点。
哦,曾经。现在他不仅不是孤身一人,甚至还有一个虚弱的弟弟,一个傻掉的哥哥,外加不知道怎么形容姑且称其为失忆家属的兰堂要养,家庭负担空前严重。
兰堂注意到了他赡养老父亲的努力眼神,用关爱天真小辈的慈爱表情回望过去。
唉,傻中也,不说森鸥外那个老狐狸,你能搞得过太宰治那个小混蛋都算你继承了天选之脑,而不是魏尔伦或者我的智商。
也不是说他们两个王牌谍报员脑子不行,主要他们都是武力派,培养方向从来和政治谋略没有半点关系——“七个背叛者”的事件发生以后更是被当局严防死守就差洗脑,和森鸥外那种天生善于窥破人心后天也发奋图强的政客思维完全没得比。
太宰治更不用说了,虽然根本不是港口黑手党的一员,还说老师什么的只是随便叫叫,但光看他“抵押付给森先生房租”的那些小事件的处理手段,即使年纪还小,也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