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一名三品大员当棋子,这样的人物全京城并不多,顺藤摸瓜,亦可寻到真相。
容语自小受师傅训练,心性比寻常人坚韧,不过懊恼片刻,便又重新燃起斗志。
贺公公热忱,领着她在文书房结识一通,待申时初,有小内使来寻她,说是老祖宗刘承恩得了空要见她。
容语想起刘承恩,再联系眼下困局,心中有了计较,她得寻个靠山才行。
容语起身与贺公公道谢,却被贺公公扶住双肩,他细细打量容语这身湛蓝圆袍,帮着她扑了扑身上的灰尘,又弯腰抖了抖她袍角一片枯叶,仔细提点道,
“老祖宗爱干净,你以后万不可风尘仆仆见他。”
容语讪讪一笑,再次道谢,循着小内使来到司礼监大珰的值事房。
文书房后面有一宽大的庭院,院中槐树亭亭如盖,跨过穿堂,沿着月台迈去,正北坐落着一排公房。
其中最大一间便是司礼监掌印刘承恩的公房,左右几间公房均有典簿文书埋头苦干,眼瞅着还有几位秉笔在忙碌,想是在披红。
容语第一次来到此地,瞅见四处文书写字脚步匆忙,井然有序,联想此处与内阁对柄中枢,不由感慨,天下多少诏令皆从此出,这里的秉笔文书,谈笑间,笔起笔落,便决定着一方百姓生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大步朝正中公房迈去。
刘承恩并不在公房,而是在公房后一间独立的阁楼歇息。
沿着甬道去往阁楼,顺着堂中木梯攀沿而上,来到阁楼二层。
太阳西斜,红光烁然,透过十八槐的叶缝,只见远方宫墙一重又一重,恢弘雄迫,近看,司礼监衙署动静尽收眼底。
当真是一处美妙之地。
到了楼梯口,那小内使便站着不动,往里面指了指,示意她独自进去。
容语来到一面翡翠云纹屏前。
隔着屏风,听见里面几声叮咚细响,像是古老的钟漏,嘀嗒嘀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像极了刘承恩这个人。
容语想起那回意外掐死了小王爷的雪猫,小王爷一声令下,喝令侍卫将她捉住,意图就地杖毙,恰恰是刘承恩路过,救下了她。
容语定了定神,越过屏风,头也不抬,撩袍恭敬跪下,
“小的给老祖宗请安。”
等了一会,上方传来一声微叹,
“起来吧。”
声音细沉,透着几分长者的温和。
容语抬目望去,只见刘承恩身穿交领素色罗袍,肩披厚厚的大氅,头鬓泛白,想是怕冷,还添了一对暖耳,手肘抱着一拂尘,正歪在塌上翻看折子,他目光沉静绵长,与寻常人家的长辈无异,唯独头上带着一顶忠静冠,仿佛时刻提醒自己为臣的本分。
余光注意到塌旁的屏风上架着一件绯红的飞鱼服,这是一种赐服,非尽忠恩厚者不赐。
塌中小案上搁着一座双耳翠色玉鼎,鼎中白烟袅袅,烟雾缭绕夹着一抹清香,渗入容语鼻尖,令人神清气爽。
容语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屏气凝神退至一侧,等着他示下。
刘承恩默不作声阅过几本折子,半晌方慢腾腾问道,
“陛下称赞你的文章,点你为蓬莱吉士,是对你的鼓励,切莫骄傲。”
容语规矩答,“小的明白。”
刘承恩颔首,依旧不曾抬眸,目光落在折子上,仿佛瞧见不悦之处,伸手够笔,容语见状,连忙上前,取下笔架上的朱红狼毫,恭敬递给他。
刘承恩这才看她一眼,接过笔,在折子一处划了圈,再合上置于一旁,抬眼,目光在她清致的面容一落,
“你这样的才华,留在司礼监可惜了,去东宫当伴读吧。”
容语闻言立即扑跪在地,
“回老祖宗的话,小的不去东宫。”
这一声出,引得刘承恩侧目,眼角微微绷起,低声喝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去东宫当伴读,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分。”
“小的知道。”容语面色从容,仿佛早就想好似的,挪着膝盖往前,恳切道,
“老祖宗,小的不想去东宫,小的想跟着您。”
她入宫便是为了追查红缨下落,哪有功夫去东宫熬资历,司礼监内外一把抓,正方便她行事。
刘承恩神色微动,彻底放下折子:“起来回话。”
容语立在他近身处。
刘承恩静静打量她,面容明净如玉,一身锦绣才华,尤其是那双眼,干净得不染纤尘,是个极好的苗子。
刘承恩原先有意试探,眼下却存了几分惋惜,“我让你去东宫,是为了你好,既风光,又有前程,你若不去,其他上榜的内侍怕不知多高兴呢。”
容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垂眸盯着玉烟,“小的师承钟鼓司前掌印冷公公,冷公公教导小的,这辈子若有机缘,一定得跟着您。”
刘承恩闻言眉眼弯出笑意,“罢了,你执意如此,我少不得管你的事。”
容语展颜一笑,立即跪下给他磕了几个头,把刘承恩哄得眉开眼笑的,
“起来吧,你既然这么有孝心,咱家岂能辜负你,眼下有个好差,你去办,办好了,有你的益处。”
容语听到“孝心”二字,立即明悟,拱手道,“请义父示下。”
刘承恩目露欣悦,执笔敲了敲她脑门,“你这小东西!瞧着是个内敛的,嘴这么皮!”
容语揉了揉脑袋,讪讪地笑了笑,这一笑,溢出几分属于少年的鲜活来。
刘承恩看在眼里,满意道,
“你义父我多年不曾收徒,罢了,来,看看这个。”
这是认下她的意思。
内廷宦官,父父子子,不过逢场作戏。她现在风口浪尖,若不寻了一张护身符,怕是独木难支。
容语接过他递来的折子,一目十行看过,眉尖微蹙,“孩儿不懂义父的意思。”
刘承恩扶着迎枕,坐得更舒适些,指了指对面的锦杌,让她坐下,
“朝中科考在即,原先由礼部侍郎韩坤主持,眼下韩坤无故惨死,礼部乱成一锅粥,昨夜主子爷定下右侍郎胡劲风接过差事,初七各位考官就要进场,你代表司礼监去监察,明白了吗?”
司礼监代表天子行权,无孔不入。
正想追查韩坤背后主使,眼下就有这么好的一档差事递来。
容语欣喜,连忙谢恩。
刘承恩又嘱咐了她几句,放她离去。
待她离开,里间走出一太监,踱着步来到刘承恩身侧,
“他倒是聪明,不想去接东宫那烂摊子。”
刘承恩阖着眼,闭目叹息,
“也怪不得他,陛下虽让四殿下住在东宫,却迟迟不立他为太子,久而久之,人心易乱。”
“唉,皇后娘娘若肯去陛下跟前服个软,四殿下也不用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亏得是老祖宗您在陛下面前周旋,否则四殿下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罢了,不说了,把名录取来,换个人去东宫。”
“哦,对了,你不觉得这容语像一个人?”
那太监顿住脚步,瞠目道,“像谁?我可没瞧出来。”
刘承恩沉吟半晌,脑中灵光一闪而逝,他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一时也想不起来....”
........
容语打司礼监拿了驾帖,前往六科廊签发,司礼监虽势大,却也不是乾纲独断,每每有诏令,还需通过各科给事中签发,六部衙门方能接收。
容语沿着长长的宫墙,来到午门西侧的六科廊,走了这会儿功夫,夕阳已沉下一半,早春暮风四起,将城楼上的旌旗吹得飒飒作响。
她寻了当值的礼科给事中签发驾帖,顺带打听了一嘴,听闻谢堰奉都察院之令,督察此次科考。
容语神色微亮,还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
红缨的失踪,牵扯红丸案,这里头的水比她想象中要深。
她赶驴上马,骑马难下。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牵着她,在暗中搅动朝局。
而谢堰是韩坤一案的主审官,从他那旁敲侧击,兴许能知道是何人在弹压此事。
容语将签发的驾帖塞入袖口,笑问礼科给事中,
“秦大人,谢堰谢大人何在?”
她话音未落,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声,
“你寻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