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府之内,卧房之中,黑蛟瞌睡打得拜祖宗也似。
可怜他一双眼熬得通红,稍稍合眼,那厢阿烛就捂着胸口哼哼,他就不敢闭眼,只怕一闭一睁之间,夫人就断气了也。
外间寻大夫的小妖已然回转,他两个引着火精,转朱阁,穿庭院,过楼廊,往深处行去。
先前那遭来时,因被黑蛟使风包裹,不曾细看府中景致,此番再来,火精就看得分明。
但见那兰堂香榭铺人皮,瑶花琪草垫枯骨。灶房下,听冤魂锅中泣,怨灵火里嚎,起居处,看墙角断指累,房梁残肢干。
可叹啊,一夕间神仙府邸为妖洞,灵土福乡作魔窟。
府中小妖,除巴心巴肝跟着黑蛟的,皆衣衫褴褛,细瘦伶仃,只拿着几根没肉的人骨,在那里咂摸滋味。
到得一处房舍,两妖立住脚,对火精说:“你且住,待我请示大王。”
他二妖入内,结结实实跪在黑蛟跟前,齐声道:“大王,郎中已请来,可要召他么?”
黑蛟正于半醒半梦间发神,这突兀一声,险将他送走,便打了两妖一家一个嘴巴子,恼火万分:“你有天大的胆子,敢在大王我面前大呼小叫?”
两小妖脸肿得老高,却也不敢去捂,只是磕头触地,战战兢兢:“大王,郎中请来也。”
黑蛟恶声恶气的:“来便来了,要我亲去请他怎么?”
他俩不敢再说,同手同脚退出,请郎中入卧房瞧病。
火精也不急,也不慌,跨玉阶,撩金帘,对黑蛟施礼道:“大王,我来了。”
黑蛟生得高,生得壮,生得丑,又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常人见了都怕他,火精却只将他视作等闲。
黑蛟见火精,捂鼻嫌恶道:“好大药味,腌进肉里,这个郎中定然不好吃。”
火精道:“我来替夫人瞧病,你若吃了我,就无人瞧病了。”
黑蛟道:“你便将自家切块送我,我也不稀得要。”
他又催促:“不要闲话,快替我家夫人瞧一瞧,可还救得回来嘞。”
火精在榻边坐下,缓声道:“请夫人伸手把脉。”
碧纱帐内探出只手来,那纤纤素腕,莹润如玉,好比昆仑雪化,桂魄光凝,一时叫他看作个痴儿郎 。
帐子里一声轻咳,火精恍然回神,忍着羞,将手搭在腕子上,假模假样把起脉来。
黑蛟通无一点耐心,刚把脉哩,他就急吼吼问道:“如何了,还能活几时?”
火精稍缓心绪,故作沉吟:“你若想,百岁也活得,若不想,今日也活不过。”
黑蛟不耐道:“她是我夫人,我自然想叫她活,你不要讲些不中用的话,若不把我夫人治好,恐你今日有来无回!”
火精不吃他吓,反倒责怪道:“夫人原有心疾,需得好生将养,不知哪个不开眼的畜生将她气至如此,单以凡间手段,必然无药可医。”
黑蛟张开个血盆大口,恶狠狠,凶煞煞,威逼道:“什么无药可医,不使她好,便要你命!”
火精道:“真要治她,也非无法,大王乃一方神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升天潜渊不过反掌之事,或是上天宫,借取老君金丹,或是下地府,求恳阎罗放魂,夫人自然不药而愈。”
明知黑蛟底细,还睁眼说瞎话,拿言语刺他。
黑蛟心中烦恼,自家人知自家事,即便自夸一声龙王爷爷,却是个不正经的出身,上天宫,天要灭他,下地府,地要绝他。
虽将阿烛看作个宝贝,但若为她冒死,他又有些儿踟蹰。
思来想去,实不敢去,因此心痛不已:倘救不成,只得弃了,夫人啊,你为何如此短命,叫我好生难舍。
一时间长吁短叹,这杀人如麻的恶蛟,竟难得感伤起来。
火精察他心意,就又说道:“若取不得金丹,放不得魂,也有他法。”
黑蛟被他半截话弄得心急:“有甚屁快放,不要慢吞吞弄人。”
火精道:“我这法子,有两样,皆要大王舍得,若舍得,即刻便好,若舍不得,万事皆休,就杀了我,也弄不活她。”
黑蛟急得心火乱烧,暴跳如雷道:“舍得,舍得,你快说,再不说,把你剥皮抽筋,永世不得轮回!”
火精作难道:“我怕说了大王要疑我用心不良,更要叫我不得好死。”
话音方落,一阵腥风扑面,黑蛟变出个蛟头,嘴都张到他脖子上,眼见得就要将脖子咬断,火精才肯说:“莫咬莫咬,我说就是。”
他将那两个法子道来:“这二法,一要大王割一块心头肉,和血煎了,送夫人服下,她便好转,从此长寿无疾。”
黑蛟妖性难驯,自小吃过的人不计其数,从来只有他吃人,没有人吃他。
他吃人时,不想人怕,人吃他时,他就怕将起来:“心头肉何等紧要,我割了这肉,哪里还有活头?不成不成,绝不可如此。”
火精假惺惺道:“我还当凭大王本事,不怕割肉。”
黑蛟诚实道:“你说旁处,也忍疼割了,但说心头肉,我也怕死哩。还有甚法,你说。”
火精经他催问,才答道:“这法儿就不消你疼,传闻真龙结精气为珠,可治百病,消百难,只需大王吐出龙珠,将珠子在夫人心口滚上两圈,自然就好了。”
黑蛟心道:这病真个要龙珠才得治,夫人如此说,郎中亦如此说,看来夫人不曾骗我。
按说取龙珠又非难事,现下便可取,转眼便可痊愈,奈何黑蛟素来将龙珠看作命根子,取龙珠于他而言,与剜心头肉也差不多儿。
他将颗龙珠揣在怀里,摸了又摸,真如摸自家心肝一般。
帐子里,阿烛幽幽叹道:“罢了,你舍不得,我也不强求,待我死了,再娶新的罢。”
黑蛟听了,一时心痛难忍,就要去捉阿烛的手,要与她牵着手儿,诉诉衷肠。
说来他自迎回这个宝贝夫人,还不曾正经牵过手,只挨过她几个大嘴巴子。
方撩起帐子,手还不曾挨着,就听阿烛说:“你迎个新人,她也美貌,她也嘴甜,必能叫你欢喜。”
这话本是拿来激他,谁想黑蛟听她说,禁不住想道:有理呀,如若这个夫人死了,还有下个,何必心疼哩,何必使龙珠哩?
踌躇半晌,他心也不大疼,手也往回缩。
这蛟粗鲁,又不识情爱,只当貌美嘴甜的老婆都一样,都叫他欢心,因此就不稀罕这一个。
饶是阿烛,也不料他如此没心肝,暗地里牙也咬碎,她又弄虚言:“只不知新人可及我一丝半毫,惟盼郎君有运道,能得个可心的美人儿。”
黑蛟便转念:是极,是极,我娶了那么多个老婆,才这一个叫我喜爱,日后碰不上这样儿的可怎好?
心下不由动摇。
情不禁抬眼去瞧阿烛,啊呀,你看么,星眼失光含泪,丹唇无色带苦,娇容惨惨,病喘微微,十分可怜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