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前笙箫渐默,歌舞暂歇。
对于太乐署来说,皇后是常客,今日这班乐师和舞姬们大都有幸见过,此刻听到皇后驾到,哪怕未得命令,也齐齐停下,朝着凤辇过来的方向行肃拜礼。
都尉高岑匆忙奔上高阶,蹲跪在正座前,敷衍地行了个礼,仰脸道:“来的竟是皇后,这可怎生是好?”
连着督战两日,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放松一下,结果歌舞欣赏到一半戛然而止,李珑宥满脸烦躁,放下二郎腿黑着脸道:“你问我,我问谁?”
“我不杀女人,”高岑事先表态,“你自己看着办。”
李珑宥有些头疼,整了整盔甲,神色犯难道:“你也知道,我跟女人八字犯冲,何况还姓崔。”
高岑忍俊不禁道:“你们家老大栽到了大崔后手上,你就当渡劫,去试试小崔后的手段?”
“滚远点。”李珑宥不耐烦道。
高岑扯了他一把,低声催促道:“几千个兄弟看着呢,再磨蹭,以后他们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你呢!”
李珑宥咬了咬牙,提起宝剑壮胆,起身迈开长腿,大步往阶下走去。
高岑忙跟了上来,好奇地望着走下凤辇的皇后,见她并未着凤冠礼服,而是素衣脱簪,讶然道:“她这是来请罪?”
李珑宥也大为惊诧,倒不是皇后的装扮。
记忆中崔家大姐灵芸飞扬跋扈,高傲骄矜,和他的兄长李博延算是青梅竹马。
他幼年时没少跟过他们,有次玩过家家,他俩扮父母,给他找来一个年龄相仿的小丫鬟做媳妇,按头让拜堂。
他杀猪似的嗷嗷叫,死活不愿意,嫌丫鬟不够漂亮,扬言说他以后娶媳妇,定要娶个绝色美人。
灵芸凑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问我这样的如何?他寻思了一番,嫌弃地皱眉,说等我长大你都老了,谁要娶个绝色老女人?
结果就被那俩人捉住,按着痛打了一顿,屁股肿了好几天。
“哎,你做什么呢?”高岑面犯狐疑,瞧着他抓挠裙甲的手,憋着笑问:“就算屁股痒,这么挠也没用呀!”
李珑宥吓得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慌忙撤回手,狠瞪了他一眼,“你屁股才痒呢!”
高岑噤声,挪过眼去看冉冉而来的皇后,暗暗发出惊叹,“九天仙女,也不过如此吧!”
西天晚霞似火,映的那袭缟袂绡裳皎洁如梨花,焕着耀目的白光。乌发长及足踝,发梢和衣袂无风自摇,似有仙气相随。
“天乎,她的头发好长好美……走路的姿势好优雅,比别人跳舞都好看……咦,她看到我了,她看了我一眼……这哪里是妖后,是神女吧!”高岑激动得俊脸发红,语无伦次道。
李珑宥清了清嗓子,咬着后槽牙闷声道:“矜持点,老子又没瞎。”
都怪这小子没见过世面,在耳畔唠叨半天,害的他都有些紧张起来。
为了挽回颜面,他大步走向了栏杆前跪成一排的官员,对为首的崔炤呲牙一笑,“崔伯伯,您的皇后女儿来了。”
这些文官骂起人来着实厉害,他听了几句就脑壳疼,为了不被激怒,只得命人将他们的嘴堵了起来。
所以这会儿本该群情激奋,众人却只能哼哼唧唧挣得老脸通红五官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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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堰领着崔灵蕴走了过来,在丈许外停下,躬身道:“娘娘,那便是冀州刺史。”
崔灵蕴抬眸,看到一个黑袍金甲的伟岸身影,他背光而立,手中握着一柄煜煜生辉的宝剑。
那双鹰隼般的眸中并无杀气,而是带着玩味、探询和好奇。
四目相对时,他朝她笑了一下,露出森森白牙。
崔灵蕴感到羞恼和无措,她认识的外男虽不多,但各个都是温文谦和的君子,像这般轻佻无理之徒,她从未见过,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天子不愿受辱,所以才遣她来受过。
她望着他手中的剑,悄悄握紧了腰间垂挂的羊脂白玉司南佩,期望能从母亲留下的信物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可那是徒劳,她依旧心慌意乱,只能定下心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广场上很静,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她。可这所有的眼神加起来,都不及对面那个金甲杀神的一半。
他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眼神如同有形质的钩子,正一点点地剥开她的重衣,窥探着她隐秘的内心。
她不敢再抬头看他,走过去在崔炤身畔跪下,唤了声父亲。
崔炤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视着她,不停地摇头。
她心中悲苦,只当看不见,转向李珑宥拜伏在地,泪水潸然而下,涩声道:“妾愿一死,替诸卿赎罪。”
官员们顿起骚动,崔炤更是奋力挣扎,但都被身后士兵摁住了。
李珑宥饶有兴趣地上前一步,朗声道:“皇后是君,李某是臣,哪有君拜臣的道理?”
他得意地瞥了眼快要暴跳如雷的崔炤。
“妾乃主谋,诸卿只是从犯,罪不至死,求使君开恩,放他们回家。”她的手指死死抠着石板地,拼命克制着因恐惧和激愤泛起的战栗。
“起来说话。”李珑宥趾高气昂道。
她顺从地直起身,如云般的秀发间扬起了一张泪痕斑斑的小脸。
与明艳夺目的长姐不同,她的美是含而不露的蕴秀。冰肌玉骨螓首蛾眉,凤眸微翘琼鼻樱唇,哪怕素面朝天,也神彩照人。
李珑宥被那凄楚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紧,遂别过头去,一边踱步一边义正辞严道:“李家对朝廷忠心耿耿,天日可鉴 ,陛下却听信谗言,任由奸佞对家父和家兄痛下杀手,家兄不幸遇难,家父痛心疾首卧床不起,李家何其无辜?”
他说到动情处,竟然语声哽咽涕泣横流,随手扯下臂弯上系的白纱拭了把泪,折了几下擤完鼻子丢到了一旁。
近旁一位军士匆匆解下长戟上的白纱,奔过去给他重又系上,然后若无其事的退了回去。
崔灵蕴刚有些动容,看到这番举动又有些傻眼了。
“既然陛下不愿还李家公道,那我只能自行争取。”他振臂一挥,扬声道。
在场军将齐声呐喊,高呼‘苍天不公,李家冤枉’。
声势浩大,震耳欲聋。
崔灵蕴心中微凛,见他朝自己走了过来,心脏差点跳出腔子。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双手交握,微微抬起下巴,引颈待戮。
宝剑出鞘时,她浑身陡然僵硬,耳畔嗡嗡作响,推搡声夹杂着抽气声,似乎还有拼力挣扎却又被制住的呜咽声。
她本该转过头再看父亲最后一眼,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并不留恋。
幼年母亲离去后,她曾极度渴望得到父亲的关爱和温情,可他令她失望,后来助纣为虐,逼迫裴家交出婚书的行径,更是令她绝望。
也许只有身死魂消,才能偿尽生养之恩吧?
剑风呼啸而来时,她感到一阵释然,唇角不禁绽开了一抹笑意。
她的死状要从容漂亮,这样等头颅传到椒房殿后,才不至于像萧道珩那样吓坏众人。
一声钝响过后,热液飞溅开来,烫得她打了个哆嗦。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素色的裙幅和衣袖上开满了点点红梅。
旁边跪着的身躯闷声扑倒,鲜血如泉水般汩汩涌出,瞬间漫过石板地,沁润了她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