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滚到数尺外的头颅,那是一张陌生的年轻脸容,不是父亲。他的神情和萧道珩差不多,怒目圆睁愤恨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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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里一片死寂,唯有‘滴答’之声不绝于耳。
她抬起头,看到李珑宥站在不远处,手中握着滴血的长剑。
剑刃在夕阳下泛着锐利的冷光,刺地她双目灼痛。
他朝她扬了扬眉,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她隐约明白过来,方才他是故意吓唬她,让她误以为他要杀她。
这是她头一次看到有人身首异处,那人的热血温暖了她冰凉的双膝。
可她心里油然而生的并非同情和悲悯,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不对的,因为官员们正以头抢地,疯狂挣扎,有人口中的布巾掉落了,放声悲啸,也有人搜肠刮肚的呕吐。
那个人是为了天子而死,她是国朝皇后,本该扑过去为他收尸。然后发出慷慨激昂的绝命词,夺过刽子手的剑同归于尽或当场自刎……
可在那双洞悉一切满含嘲弄的眼睛里,无论她做出什么反应,都显得稚拙而愚蠢。
于是她什么也没做,就此晕了过去。
李珑宥转向高岑,两人面面相觑。
中常侍张堰颤颤巍巍地小跑过来,哭丧着脸想将崔灵蕴带回后宫。
高岑不由得笑出了声,拿鞭梢在他冠上一点,“中贵人真会开玩笑,还是先去替娘娘拿些衣物吧!”
张堰百般为难,被他横了一眼,只得佝偻着背,往凤辇那边走去。
待出了掖门,他面上神情逐渐舒展,长长吐了口气,吩咐守在门柱旁的心腹回椒房殿一趟,叮咛道:“请陛下放宽心,就说一切顺利。”
片刻之后,一个小黄门奔了过来,抽抽噎噎道:“那狗贼把娘娘抱到宣明殿去了,好半天都没出来,他是外臣,怎么能……”
张堰老脸微红,忙示意他噤声,“等会儿你去宣明殿送衣物,好好留个心眼。”
小黄门抹着眼泪,困惑道:“衣……衣物?”
张堰不语,他猛地明白过来,眼泪流的更凶了,哽咽着道:“那狗贼好大的胆,竟敢欺侮……”
张堰忙捂住了他的嘴,压着嗓子道:“小丁啊,你是活腻了?方才著作郎的脑袋掉下来时,我瞅着你小子吓得都快尿裤子了,怎么这会儿倒充起好汉了?”
小丁憋得面红耳赤,扳开张堰的手,哽咽着道:“可皇后是好人……”
“难道陛下就不是好人?如今这世道,礼崩乐坏,没有忠臣孝子,也没有贞妇烈女。”张堰耐下性子,谆谆教导他,“只要能活着就够了。”
等椒房殿派人将皇后的更换衣物传过来时,小丁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宫女们不敢过去,张堰就派了两名胆大的内侍,跟着小丁一起去。
宣明殿位于前殿东侧,平日是外朝学士待诏之处。
外面守卫森严,三人验明身份后才得以过去,刚走到台阶下,就听到金铁相交之声。
小丁悄悄抬眸,看到檐下盔甲护具等堆了一片,两名军将正帮李珑宥卸甲。
他急忙低头,趋步过去跪在檐柱前,举起托盘道:“奴等奉命为皇后娘娘送衣裳。”
李珑宥活动了一下四肢,语气轻快道:“放这里吧!”
小丁大失所望,不由得愣了一下。李珑宥抬起靴尖勾了勾他的肘弯,饶有兴趣道:“怎么,你想进去?”
小丁忙道:“小奴不敢。”
“那还不滚?”他没好气道。
三人哪敢多停留,忙放下托盘一溜烟跑了。
他弯下腰将三只托盘摞起来,吹着口哨正要转身时,却被那两名军士拦住了。
“郎君请三思,”左首白面青年皱眉道,“那可是皇后,唐突不得。”
“天下美人多得是,千万别再关键时刻犯浑。”右首黑脸汉子语重心长道:“这要是给老头子知道了……”
李珑宥翻了个白眼,“刚才你俩没少起哄吧,这会儿想劝我冷静?晚了。”
“弟兄们就是开个玩笑,哪能当真啊?你可以杀了她,但你不能碰她,不然将来可就说不清了。”黑脸汉子有点破罐子破摔了,无奈道。
“哎,不妥,皇后可杀不得,最好让她自寻短见。”白面青年忙纠正道。
李珑宥腾出一只手,将俩人拨到一边道:“别挡路,老子要去忙正事了。”说着闪身而入,‘砰’一声关上了殿门。
那个身板稍单薄的白面青年正要扑过去拍门,被旁边的黑脸膛大高个给死死拽住了,将他拖下台阶道:“我看老二这回色迷心窍,没得救了。当务之急是送信给老头子,请他赶紧回来。再拖下去,咱们有理也变没理了。”
“皇帝老儿这招是真是……”白面青年回过神来,扼腕叹息道:“又狠又损。”
两人商量完,正欲分头行动时,却见高岑疾步过来,匆匆打过招呼便要上去。两人对望了一眼,齐齐伸手拽住了他。
“你二哥这会儿正干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事呢,不要进去。”黑脸汉子戏谑道。
白面青年忍俊不禁,抱臂往后退了半步,冲高岑认真地点头。
“疯了吧?”高岑急出了一头汗,“这要是传出去,李家的脸面以后往哪搁?”
“陛下都不要脸,我要什么脸?”殿门忽然大开,李珑宥笑着走了出来,“好兄弟,谁去帮我找把琵琶来。”
高岑忙推了白面青年一把,“方粲去吧,太乐署的乐师还没走远呢!”说着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握住李珑宥的手臂,一叠声道:“你这送个人一去不回了?我就问你,等时辰到了还敲不敲磬?敲了的话拿谁开刀?不敲的话怎么收场?”
“再过个把时辰天都黑了,杀给谁看?押回去先交北军狱。”李珑宥抹了把脸,不耐烦道。
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高岑急得差点跳脚,“我的好二哥,你冷静一点,别胡来,里边那位是皇后……”
李珑宥含笑打断他道:“从我看到她那一刻,她就不是皇后了。”
高岑还待再劝,他却蓦地变了脸色,语气嚣张道:“姓萧的打什么算盘,你当我不知道?他敢使美人计,我要是不敢接,还算是个男人?”
高岑镇定下来,缓了缓神道:“既然你有主意,那我就放心了。可是你家大人那边——”
李珑宥嗤笑道:“老头既想破旧立新重整山河,又怕背上乱臣贼子的恶名,一个萝卜两头切?他想得美。我得给他下剂重药,断了他装贤良的后路。”
高岑惴惴道:“这未免太冒险了,他……”
“老大没了,后边那几个小的小,弱的弱,他就指望我了,还能把我给杀了不成?”李珑宥得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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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柒刻,高亢激昂的琵琶声骤然响起,如金戈铁马,裹挟着磅礴杀气,从宣明殿奔涌而出。
此时未央宫被强行分割成南北两半,以金马门为界,外朝尽皆被边军及北军掌控。又内朝作为缓冲,后宫相对来说还算安全。
高岑正指挥部署夜间的防守,负责押送众官员的校尉急急奔来,叉手行礼道:“都尉大人,崔炤不肯走,扬言要等皇后,您看这如何是好?”
“你们一帮大老爷们,拖不动一个老头子?”高岑转过头,有些好笑。
校尉略感汗颜,“这可是御史大夫,铁打的老骨头,弟兄们也不敢用强啊,万一将来……”他讪笑着,朝宣明殿的方向努了努嘴。
高岑明白他的意思,也觉得颇为棘手,“那就由着他,让人好生看着,主君出来了再请示。”
不知何时琵琶声停了,等到暮色苍茫华灯四起时,宣明殿那边总算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