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翎抿唇,偶然被戳破这层男女上的心思着实有些难堪,她嘲弄了一声“裴大人真是做梦”后抬手又要继续摁他的伤口,但这次却被他反手抓住了手腕。
“疼,别闹。”裴珣艰难地把她的手推回去,雪白的中衣上渗了一层从脊背处蹿上来的薄薄的冷汗。
两人躺在同一层绣褥里,他这声“别闹”倒真有几分屠松低声哄屠娘子的意味,宋翎承认,她如今是见不得这人冷汗津津的样子了,她心软了,所以认命地缩回了手。
“裴珣,回宋府后别让我再见到你,不然的话,我见你一次,剐你一刀。”宋翎不解气地放着狠话。
裴珣也不恼,吸口气后低声回应:“嗯,放心,若你做祸国殃民的事情,我也会亲手送你上菜市口。”
“砍头么?裴珣啊,你是不是太狠心了一点。”
“你呢?宋翎,千刀万剐不比我狠心?”
屋子里的灯早就熄了,只有星星点点的月华顺着斜窗照进来,裴珣的那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但黝黑之中又透着点亮。
宋翎理亏地“哼唧”一声,将绣着暗红色绣球花的薄衾往上拉了拉,不再言语。
……
鸿雁南下,寒露惊秋。破晓之前,长平山上下了一场不小的雨。外头淅淅沥沥,宋翎是被屠娘子烧柴火的白烟给呛醒的。
“这老天爷说下雨就下雨,我好不容易晒干的柴又湿了。”屠娘子蹲在廊檐下,口鼻用粉色绣着迎春花的棉布帕子掩着,一面抱怨着,一面倔强地将潮湿的木柴投入火坑之中。
山中风雨不定,裴珣今日走得又早,先前她也没有在这屋子里看到过有伞。
宋翎一瘸一拐出来,被这潮湿的白烟呛出了眼泪,下意识地扶着门框瞧雨大不大。
她刚刚从榻上起,神色还怔忪着,肩上也只披了件薄薄的素纱禅衣,屠娘子在不远处见她这般,忙好心地挥手嚷着让她进屋去:
“风大,你腿还伤着,受不得寒,会落下病根的,快进去。”
宋翎被屠娘子叫得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匆匆出门是担心裴珣带没带伞。他那样的嘴硬的人,死在山里,都不关她的事,她忧心什么?宋翎自言自语地骂了自己一声有病,然后扭头又绝情地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窗户被裴珣一早关得严严实实,碳炉子也被重新生上了。宋翎端了把木椅坐在火炉前搓手取暖。
天如今越发得凉了。
若是能在冬至到来前回到宋府,找高期讨几个司膳房的厨子到家里,每日都做一个羊肉暖锅,岂不是比在这里好?
宋翎一面想着,一面拿着火钳子拨弄着碳炉里的碳。
“不识好歹。”
“难不成是我自己自讨苦吃非要送你去陇西么?”
“我看没有我,你能活多久……”
宋翎对着碳炉自言自语,像是把里头最黑最不解风情的那块碳当成了裴珣一般,许是她握钳子拨碳的手力气过大,没一会子,那几块烧得通红的黑炭就被她用钳子夹得稀碎。
宋翎搁下火钳,拍了拍手上的灰,觉得无趣,就走到红木桌前翻裴珣平日里练的字来看。
他的笔法诡谲多变,全靠腕力,字体形态飘逸,透着股子浓浓的魏晋风,浓墨之下,瑰丽又风流。
先帝读史多年,深恨魏晋,故而早些年一直在倡导峥嵘笔法。裴珣这一笔
字如此花哨,当年殿试竟然还敢拿到御前,怪不得坊间传言当年先帝看了这位新晋状元郎的答卷后,第一句话不问国政,不问抱负,而是撸撸胡须将目光投向了裴青儒。笑问:“裴爱卿,你儿子这笔好字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
真大胆呐。
宋翎摇摇头,随手拿过他放在桌上的一本诗册子来看。那诗册子恰巧翻到唐太宗写的《赠萧禹》那一页,里头有一句话,叫“勇者安识义,智者必怀仁。”宋翎提起笔,蘸了点墨后在旁边写了两个字“荒唐”,想了片刻,似又觉得不够,又加了四个字“狗屁不通”。
写完,心情舒畅一些了,便捧起了瓜子盒,开始磕起瓜子来。
……
长平山脚,两个穿着粗布麻衣,轻装简行的人正在树边拴马。罪民营丢了两个人的消息已经传到大理寺,大理寺上报到高期那里后,高期发了好大的火,眼下正派着禁军和神机营的人到处搜人。
宋翎本就是个被家里无辜塞进去的,逃一千次,高期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但裴珣就不一样了。
眼下是生是死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