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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您门没关好

呢喃变成恸哭,好似在群山深处,又仿佛在时间尽头。

秦栘猛得坐直了身子,“小柯,你真的没听到什么吗?”

不等小助理答话,上方万里晴空转瞬乌云汇聚,紧接着竟凭空响起一声闷雷。

黑云张开羽翼,遮蔽黄昏,天色极快地暗了下来,青年给雷声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说变天就变天,这是要下雨了吗?”

说完,一道电光撕开漆黑的天幕,车身猛得一晃,平地也剧烈颠颤起来。

秦栘一把扶着车门,“怎么了!”

助理也慌了神,“看不清,难道是地震了?”

窗外飞沙走石,狂风肆虐,青年手忙脚乱试图稳住车身,谁知下一秒地面瞬间四分五裂,烟尘四起,失控的车子尚未来得及减速已随着塌陷的地面冲出车道,猛撞在附近的山壁上。

一片混乱中,只有那块跌碎的古玉躺在车底的一片血泊里发出淡淡的幽光。

公元前210年,始皇嬴政于东巡途中病死沙丘。

“丞相,君侯自料与蒙恬相比哪个更有本事?谁的功劳更高?谁更深谋远虑,向无行差踏错之举?天下百姓更拥戴于谁?谁与长子扶苏更为亲厚?”一向卑懦谦恭的赵高难得站直了身子,沟壑横生的一张苍老面孔上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

“我不如他。”李斯淡淡答道。

“丞相,皇帝二十余子,他们,丞相想必十分了解。扶苏刚毅而勇武,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能怀揣通侯之印回归乡里,这是显而易见之事,赵高受诏教习胡亥,令他学法明事已有几年光景了,从未见他出过错,此子慈人笃厚,轻财重士……”

未等赵高说完,李斯一声冷哼,面上波澜不惊的笑容臊得赵高那张脸当场就要着起火来。

赵高知晓此事没有李斯,决不可行,只得耐下心来赔笑,“丞相还是早做定计。”

“若我与你为此计,皇帝陛下怕是要恨我入骨。”

赵高浑浊的眸子闪过一丝精光,“丞相,皇帝已去了,丞相从我之计,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啊。”

闻言,李斯顿时大笑,“好!好!好!好一个长有封侯,世世称孤,胡亥便胡亥,拿玉笔帛书来!”

……

徘徊在那辆恶臭熏天的辒辌车外,雄武一世的帝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为帝国万世计,嬴政费尽心机,最后却栽在自己最信任的内侍手里。

魂魄日夜不息地在周遭怒号却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肉身在密闭的车厢中膨胀腐坏,变得臭气熏天,看着自己倚为肱骨的不世良臣为一己私利背信弃义,罔顾帝国江山,而那一车腥臭的腐鱼坏虾便是他平生最大的讽刺!

一缕几乎发狂撕裂的神识挟裹着冲天的怨怒时聚时散,可任他如何不甘,却已然无法对眼前的局面产生半分影响。

嬴政一生,何曾有过这般无能为力之时!

彷徨之际,直到听得车旁的守侍窃窃私语提及长子,他方才猛然惊醒。

是!还有我儿扶苏!还有蒙恬兄弟!还有驻扎在九原的三十万大军!何惧奸宦乱朝!

昏暗的沙丘行宫内,暝暝灯火分外惨淡,赵高已显出老迈的脸上露出嬴政一生也未曾见过的阴鸷神情,而旁边昏昏欲睡的幼子还在随手摆弄着面前的博戏。

“公子,陛下方去,此等玩物还是暂且收起得好,莫要落人口实。”赵高阴沉着老脸低声叮嘱。

一脸茫然的胡亥想了想,眼中有些不耐烦,却还是听话地将匣子扣好,放到一边。

“公子如今虽有丞相支持,可若要坐上皇位,还当排除一大险患。”

闻得赵氏奸宦与胡亥逆子谋算蒙恬扶苏,嬴政心头大恨,未及思取良策,只得暂且撇下二人,一路跟随“特使”到达上郡。

进入监军行辕,听得阎乐手捧伪诏,念出那句“为人子不孝,赐剑以自裁”时,嬴政不觉哈哈大笑,荒唐!荒唐!

赵高那奸宦竟这般无智!扶苏乃秦王长子,文武双全,声望布于朝野,蒙恬更乃国之大将,手握重兵,宁因这一纸伪诏而自戕乎!

然而,看着痛不自已失魂落魄的长子,嬴政的心却陡然沉了下来。

他一动不动守在儿子身边,忧虑日益深重,他从来稳重大气的长子,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君王感到心尖蓦然一阵绞痛,九岁入秦,十三岁登位,二十二岁亲政而执掌大秦,灭六国,亡诸侯,一统天下,赫赫功业,谁堪匹敌?

嬴政一生,未负大秦,未负天下,功绩等身,足以光耀万世,可是儿子的眼泪竟叫他第一次产生了愧悔之心。

因了母亲的前车之鉴,为防后宫乱政,他一生未立王后,一门心思扑在政事之上,虽后宫女子无数,可他能记得模样的,却当真没有几个。

犹忆长子出世时,初为人父,的确叫他欣喜了一阵子,而后子嗣接二连三,加之国事繁重,这个他很是疼爱了几日的孩子,便也渐渐被他忘到了脑后。

扶苏的母亲是谁,他早已连容貌也记不清了,而那个有着一副动听歌喉的楚女在生下儿子后没过多久也离开了人世。

还记得那天,他看着只有几岁的儿子抱膝缩在石阶上咿咿呀呀地唱《诗》,他记下了那一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一时兴起便给他取名为“扶苏”。

王室子女教养自有法度,有宗室打理,他从未上心。只知道长子天赋极好,学通诸子,也善兵法谋略,秉性亦人人称道,只是欣慰之余也不无遗憾,这个长子什么都好,却偏偏太过“仁善”叫他心头不安。

大争之世,为一国之君,杀伐果断方能定乾坤大业,他一生劳碌,至死未得片刻歇息,却仍不能将帝国隐患尽数扫除,扶苏但承大位,肩头重担不言而喻,当此六国余孽遍布之时,他若因一时宽仁,篡乱国法,动摇大秦根基,嬴政如何面对先祖?

正因如此,他才将儿子遣入军中锤炼,然即便再多分歧不满,扶苏却从来都是他心中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

为君为父,他一心想将隐患悉数扫除,留给孩子一个太平天下,叫他莫再如父辈这般劳碌辛苦,只可惜天不假年,只可惜他不信命,若能早早立定太子,何有今日之忧啊!

孩子早已长开的眉眼像极了他,却又因承了母亲的温柔颜色,比他讨喜得多。

嬴政心中一阵酸楚,纵是知晓对方听不见,却仍旧一遍遍在旁呼唤,“我儿醒来,我儿醒来,奸臣权宦祸乱朝纲,竖子胡亥矫诏篡逆,朝堂之上还待你一力撑持,大秦帝业还需你一肩扛起,君父死难瞑目,你且莫要为父失望啊……”

秦栘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床丝绵大被,身上好似又换上了在片场时穿的戏装,床对面的横架上张着一副古地图,床头放着一把乌青长剑,纵是锋藏鞘中,剑身仍旧森森溢着寒气。

他心头一悸,几乎痛若刀剐,方即伏起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脱力软倒在榻上。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是了,又是这个声音,是他自己,却又不完全是。

他艰难地爬下床,那只完全不受他操控的右手径自拿起枕边的长剑,悲痛,绝望,分明不属于他的情绪却将他的意识几乎全然吞没了。

脑中对那个千古一帝的崇畏敬慕,对父子亲情的眷恋心酸,对大秦帝业的种种忧虑,对那句诛心之论的无奈委屈,所有憾恨不甘都化作胸中翻涌的潮浪。

“扶苏,你疯了吗?你明明知道那份诏书十有八九是假!”秦栘用自己微弱的意识拼尽全力问出这句话。

他原以为不会得到回答,却清楚地听到,心底自己的另一个声音从容,冷静而又决绝,“无论诏书是真是假,扶苏必须死,君父向来对我不喜,临走前,早已言明‘不奉诏不得返咸阳’,父子已至这般田地,多一道赐死诏书,也无出意料。若然诏书是为伪作,能将伪诏大张旗鼓送达上郡,想必幼弟已使群臣服膺,扶苏若然抗命,那便是乱法背君,动摇国本,六国余党遍布天下,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若然因大位之争再兴兵事,徒给奸人可乘之机,如此,大秦危矣。李斯为国之良相,蒙氏兄弟为大秦肱骨,幼弟纵是才力不及,但有此三人,加之宗室元老撑持,如无意外,守成足矣。”

秦栘眼看着自己惨白的双手拔出那柄长剑,就像从前走戏时无数次练习过的一样,剑锋慢慢压上喉颈,他恐惧,不甘,试图挣扎,但他根本控制不了这副躯体!

疼痛从颈间传来,锋利的剑刃一点一点遁入皮肉,他艰难地张开口,有冷风灌进咽喉,颈间热血喷薄,刺眼而又滚烫。

五指僵冷,长剑自掌中铿锵坠地,痛感慢慢地消失了,无可支倚的身体曳着一缕茫然的幽魂倒向冰冷的地面。

秦栘眼角的余光看见了悬在自己腰上的玉琥,他不由自主缓缓伸出手,用尽这具身体最后的力气将其攥进了掌中。

眼前恍惚又出现儿时记忆里那个高大伟岸的男人,那人笑容满面为他取名扶苏,还曾亲手将随身的佩玉戴在他的身上。

鲜血已将半身染尽,地上的人抬起紧紧抓着玉琥的右手无望地触向面前的一片混沌虚空,“君父,好冷,君父……”

晕开的热血缓缓濡湿脚下的地面,连死亡都未曾将他压垮的一代雄主在这一刻如坠冰窟。

哪怕错信赵高,胡亥矫诏,肉身受辱,都没有亲眼看着长子挥剑自裁更叫他愤怒,“哈哈哈哈,上天何其无眼!嬴政何其无眼!竟寄图此子兴我大秦!这般迂阔!这般愚孝!死得好!死得好!那奸人怕是吃准了这些,方才如此有恃无恐。嬴扶苏!寻死以避祸!舍身以靖难!大秦若然有失,你我父子万死难赎啊!”

一声接一声惊怒交加的悲呼渐渐偃息成一声声透骨的哀哭,魂魄一次又一次伸出双手,却只能如幻影般从孩儿已然僵冷的尸身中穿过,“我儿,不怕,君父在这里……阿翁抱着你就不冷了……”

徒靠一腔怨愤支撑,君王魂兮飘荡,得返咸阳,却未料咸阳宫内已是血流成河,三公九卿各自星散,王族子弟尽遭屠戮,心神剧裂之下,最后一丝意念终于也伴随着一声凄厉长啸湮灭殆尽。

“阿翁,你哭了……”

“阿翁没有哭。”李斯牵起幼子的手,跪坐于阴沉沉的屋宇之下。

“阿翁,你不要哭……”

“他信崇商君,我弃儒从法,他欲废分封,我不息开罪同僚也要划郡置县,他欣赏韩非,我用尽智计,逼韩王将他送来秦国,韩非惹他不高兴了,哪怕是同窗挚交,李斯也可以毫不犹豫将他置于死地,他欲一文字,我忍辱受骂请程淼出山,那些个儒生术士挡他尊帝之路,纵使遗臭万年我也不吝上一道焚书坑儒的奏书。他要修长城,征百越,我为他筹划民力,糓集钱粮,他说嬴政之子当娶李斯之女,嬴政之女便嫁李家才士,为他一句话,我旁置老妻,广纳姬妾,抚育满堂子孙,他说不喜铺排奢靡,我一生轻车简从,粗衣素裳。李斯这一世从未做过一件违逆他意愿之事,独此一桩。”

“阿翁,扶苏阿兄何时回来?”

李斯良久吐出低低一声叹息,“我未曾想到他最钟爱信赖的长子竟仁弱至斯,大秦若欲传至万世,当务之急,不是安,而是乱哪,须得一场大乱,尽数抖出国中异己,六国旧部,山野强人,扫而灭之,这才是天下大定之日。李斯不惜以合族性命,不惜以一世英名为新君造此扫荡天地之机,只可惜……罢,罢,罢,这天下只有皇帝一人能用我李斯,我李斯也只甘为他一人所用,但不知黄泉之下,君上是否还愿候我一时半刻……”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恸掼透肺腑,伏在大案之上的君王猝然惊醒,呼吸一窒,当场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吓坏了一屋侍人。

“君上!君上!传医官!快传医官!”

耳边一阵尖锐的呼喊,嬴政尚未弄清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一个模样周正的宦人已经趋至身旁,神情满是忧急恐惧。

他盯着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一双鹰瞳骤然一缩,赵高!竟然是赵高!

君王眼底蹿起浓烈的杀气,赵高不知秦王何以如此,登时脸色煞白,骇得五体投地,抖若筛糠。

嬴政缓缓将目光移向面前的简册,奏简的结尾处竟赫然写着“秦王政十二年”六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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