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你……是不是去管管罗曼……”
“……嗯?”
回应母亲的,是一声含混的鼻音。紧接着,又是两下轻而脆的声响,那是金属敲击在木头上的动静。一阵草秆摩擦所发出的窸窣声后,父亲深吸一口气,继而畅快难名地悠悠一呼。
即便隔着一层厚厚的苫毡,帐篷外的罗曼也能想象出帐篷里,父亲正吞云吐雾的光景。
父亲不仅酗酒如命,还嗜好烟草——一种将麻叶草与薄荷根用罂粟果实的汁液浸泡后,晒干、切丝,再以三比一的比例混合而成的奢侈品,极受贵族们喜爱。
罗曼是不知道,父亲从哪染上的这么奢侈的嗜好。但他显然不可能弄来正宗的高级品。他现在抽的只是土烟——仅用麻叶草干制后做成的替代物。
麻叶草不止能用来制烟。晾干并磨粉后,麻叶草与水、少量醋、切碎的马铃薯一起熬煮成膏,就成了廉价而上好的伤药。
前几天,北地骑士团送来的物资里,就有一批干制的麻叶草,但却被偷走了一部分。从昨晩开始,老德勒就一直在嚷嚷这个事。现在看来,想必是父亲的烟瘾又犯了。
“……她这几天都在往鲁伯那儿跑,这事……我说了她也不听。她的意思我明白,可……鲁伯毕竟是个废人了……”
收起心底的鄙视后,罗曼重新集中在父母的对话上。
“哼,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父亲语带不屑。
“这事你就别管了。我自有打算。”
“可是……”
不短的间隔后,母亲重又开口道。罗曼能听出她的犹豫与畏缩——父亲最不喜欢有人质疑他的决定。
“啧,说了你不懂。”
父亲的语气依然不善,但却懒洋洋的。大概是刚过了把烟瘾,父亲心情不错,至少没有动手教训母亲。他甚至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这真的相当少有。
“别看鲁伯没了双腿,跟个废物似的只能一天到晚躺在床上。就算成了废物,职业者也还是职业者,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你没看到达克教官吗?
即便那小子不成器,沃特大人和特拉斯也都是职业者。嫁进这样的人家里,是亏不了罗曼的。
嘿嘿,没了双腿,没了双腿才好哩。要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我们那个病秧子一样的女儿怎么配得上人家。这样都是高攀了。
等维纳再大两岁,我们就把他送过去。这世道,终究要成为职业者,才算是出人头地啊。”
母亲没再说什么。良久后,她低低一声长叹。父亲则有节奏地一吸一呼着,不时发出一声满足的鼻音。
罗曼失去了偷听下去的欲望。她就像一只灵巧而优雅的猫咪一样,不发出一点声响地离开了帐篷。
至于那些冷漠的、把她当货物般待价而沽的话语,罗曼倒真不在意。因为,已经习惯了。
别来妨碍我就好。
她如此想到。
这里是暮冬堡内的难民营地。营地就在北城墙的墙根下,距离北地骑士团的驻地只有一街之隔。一旦魔潮袭来,他们便将配合北地骑士团,负责这段城防的后勤工作。当然,等到战事吃紧,他们很可能要直临前线。这也是霍内瓦伯爵收留他们,并提供物资的理由。
罗曼行走在一顶顶杂乱而大小不一的帐篷间,细嗅着空气中刺鼻的药草味。有许多人受伤了,在半个月前那个一片混乱的夜晚里。但这无碍于这些身缠绷带的家伙,发出爽朗而响亮的笑声。他们大多上了年纪,险死还生的经历非但没吓住他们,反倒让他们因这份幸运而……嗯,过于亢奋了些。
一路走来,罗曼都有些吃不消他们的热情了。她本就是不善交际的性格。还没等她想出婉拒的借口,她挎着的篮子里便被塞满了洗得发白的绷带、伤药、坚果、肉干、腌菜和小瓶的麦酒。
他们知道罗曼是去探望照顾鲁伯的,也知道少年人为了保护他们,才失去了双腿,失去了他如旭日初升般的未来。当这些自愿断后的棒小伙们被骑士团救回后,无不受到了英雄般的对待。拓荒村从不忘记为它而流血流汗的人。有时候,只有在这些人中间,罗曼才会找到家的感觉。
她的童年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温暖。
寒冷、饥饿感、劣酒的气味、烟草、喋喋不休的谩骂、母亲的啜泣、父亲的巴掌、病痛的侵袭……她一直以为,世界就是如此这般。